寻一个陪你喝茶的人
更新时间:2025-08-11 16:45 浏览量:2
臧书德
南方有佳木,其叶荫荫,其韵流碧,其味汵汵,曰茶。
茶之为物,上可居庙堂,下可走市井。万里江山压心头,一盏龙井灰飞烟灭;整日烦忧锁眉眼,半壶雀舌尽开笑颜。然而,一个人饮茶易,得茶搭子对酌难。所谓茶搭子,非指单纯陪饮之人,乃是性情相投、志趣相近,能于茶烟袅袅间论古今,话浮沉。故曰:独饮策马牧心神,对饮泛舟得雅趣。
历经断、舍、离的一枚叶子,从春天一探芽,就遭遇到炒、揉、搓、碾的煎熬,甚至是黑暗卧堆的囚禁,注定要孤独一生。可它却要肩负起一般叶草无法奔赴的高光,在水幕的托举下回放青春。陆羽著《茶经》,开宗明义:“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茶自远古而来,初为药,后为饮,再成道。茶圣将这枚叶子的三重运化总结得虚实浑元。
茶入药一环,因病取舍,且专业性极强,难细述。作为一叶饮品散枝发端,茶自古以来演绎繁多。唐人饮茶,尚煎煮;宋人点茗斗茶,重技艺;明清以降,瀹泡之法盛行,茶事便渐趋简易。然而,无论何种饮法,茶之真味,终究需为世人杂品。
编辑/鲁川
苏轼《汲江煎茶》诗云:“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一代硕儒东坡虽喜幽居独饮,可终有难遣刹那寂寞之时。某一刻,料理茶事之微妙处,不在于独享,而在于分流布施之涵韵。回放一个“春江花月夜”:静好的时刻,坡翁临江手抄大葫芦做的水瓢往陶罐里舀月亮,一瓢一个,一瓢一个……他想舀尽江中万千流月,可数着数着月光就晃乱了心灵秩序。回到茶室,红泥小炉,砂壶吊煮,分予访客,小杓浅舀,一杓就是一条被火焰炙烤驯服的江河……
摄影/鲁川
古之名流,诗书唱和,最重知音,饮茶亦然。唐人白居易与元稹等文友,常诗茶相伴,书信往来,每以新茶相赠。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诗云:“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在炉火围攻之下,叶子献出了春天。伴随诗文的浸泡,它早已跳出了饮品边界,更像是一叶情谊互诉的扁舟,往来于隔山阻水相期的灵魂之间。
据文献记载,宋代的文人,更看重点茶斗技。苏轼与黄庭坚,常以茶聚友,斗趣。苏轼《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云:“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二人设茶局拉场子,品茶,斗技,论诗,鉴赏书画。茶叶搭台,文化演戏,开了市场经济的先河。至于唱念做打之际,谁是谁的搭子可就不好说了。
至明代,张岱与闵老子,一直是众人眼中倾羡的烹茶论道知己。闵老子精于茶道,张岱慕名拜访,二人对饮,闵老子取水、候火、择器,无不精妙。张岱叹曰:“茶理精微,水脉幽玄,非老于此道者不能知。”足见彼此相切之深。这样茶搭子,百年难遇。
到了市井巷陌,茶搭子虽不及文人圈虚雅,但不妨碍其多有真趣。老舍《茶馆》里,裕泰茶馆中各色人等,或谈生意,或论时局,或叙家常,茶桌之上,人生百态。王利发掌柜虽为生意人,却也懂得茶客心思,谁爱喝什么茶,谁喜欢坐哪个位置,皆了然于胸。此等为几两碎银奔走的茶搭子,虽无风雅之名,却满布烟火地气。 汪曾祺《泡茶馆》写昆明茶肆。学生、商人、闲人混坐一室,各得其乐。有人读书,有人下棋,有人发呆,茶香氤氲中,自有一番天地。汪曾祺说:“茶馆是个小社会,也是个大世界。”汪曾祺和老舍一样洞察世道,只是汪先生的文字多了机警的水上飘功夫,他以春秋笔法告诫:兵荒马乱之际的茶搭子不必深交,他只不过是片刻擦肩,端了茶盏沾沾唇边便好,算是缘分。
上面说的都是大作家以文学手法转述的 往昔茶事,不免带有添油加醋的主观演绎成分。今人饮茶者众,尤以各种故弄玄虚的会所里讲究繁多,然形式冗长就少了真趣。茶会上,众人论山头、划圈子、比价格、炫器具,茶反而成了配角。其实,真正喝茶的人,不在茶之贵贱,贵在境和,心通,法天地。
人生如茶,浮沉不定。有茶搭子对饮,且饮且谈;无人对酌,独品清禅,甚至不妨天真地对镜互敬,隔了一帘茶雾,在镜中提形,于心里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