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魂(5.12)
更新时间:2025-09-08 20:36 浏览量:6
(长篇连载)
彭建新 著
第五章
(12)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有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地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一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他明白,他是跟汉口最凶猛的狼在斗法。虽然挑得两条狼相互咬得皮破毛残,但咬红了眼的狼,说不到什么时侯,朝旁边的什么目标冷不丁咬上一口。他不得不防。不防守的进攻者,肯定会是失败者。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个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谩。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地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人心毕竟不是铁做的呢。黄素珍一吐,陆小山虽然看得眉头一皱,但口气里明显流露出关心和同情。这种关心和同情,都是不由自主的,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良知罢。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地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自己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