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可见的成长:朋友的两个徒弟不同的发展轨迹,付出才是硬道理
更新时间:2025-09-10 11:51 浏览量:3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温吞的钢针,扎在我和妻子李娟之间沉默的空气里。她陷在沙发里,眼神没有焦点,任由综艺节目里夸张的笑声填满客厅,而我,只想在满屋的木屑和清漆味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我起身想去关掉它,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我知道,那音量是她一天疲惫的出口,也是对我无声的抗议。我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木质小葫芦,这是我闲暇时随手雕的,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我拉开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想找块软布擦擦,指尖却碰到一个硬硬的方角——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我和师父老张站在他的“张记木坊”牌匾下,笑得一脸青涩,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老张,我的师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在想你那点木头事?”李娟的声音从电视的喧嚣里飘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没作声,只是把照片塞回抽屉深处。这种沉默,在我们之间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结婚十年,我守着这间半死不活的木工坊,守着所谓的“匠人精神”,而她,在一家会计事务所里,用数字和报表撑起了这个家的大半。我们之间的隔阂,就像我工作台上那道最深的刻痕,清晰,且无法弥合。
“老林,”她忽然转过头,电视里的笑声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下个月,乐乐的兴趣班又要交钱了。”
“我知道。”我低声应着,手里的小葫芦被我攥得更紧了。
“光知道没用,”她叹了口气,“你那个徒弟,小马,不是挺能干的吗?多接点活儿啊。至于另一个,那个叫陈东的……”她顿住了,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她欲言又止的话,像一根更细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的痛处。小马和陈东,是我师父老张前年收的两个关门弟子。老张半退休后,就把他们送到我这里来,名义上是让我带着“出师”,实际上,是想让我这冷清的工坊多点人气。
小马,马远,人如其名,机灵,嘴甜,一点就透。来了不到三个月,就把我这点手艺的“皮毛”学了个七七八八,更难得的是,他会“来事”,能说会道,几次我谈不下来的单子,他陪着客户吃顿饭、聊会儿天,事情就成了。李娟很喜欢他,觉得这才是现在社会上需要的人才。
而陈东,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闷,像块不开窍的木头。让他凿个卯,他能对着木料看半个小时;让他磨个面,他能用一下午的时间,只为达到镜面一样的光滑。他干活极慢,慢到让人窝火。但他从不抱怨,也从不多话,每天最早来,最晚走,把工坊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的内心,是偏爱小马的。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效率就是金钱。陈东那套“慢工出细活”的老黄历,早就养不活人了。我甚至觉得,师父把陈东塞给我,是个不小的拖累。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老张。
“阿涛,睡了没?”老张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朗。
“没呢,师父,正跟您那俩宝贝徒弟生气。”我半开玩笑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轻笑:“是跟小马生气,还是跟陈东生气啊?”
我一时语塞。
“阿涛,我这次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个事。”老张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我身体最近不太好,打算彻底退了,回乡下养老。这两个小子,就彻底交给你了。小马活络,你多用着他,能给你分忧。陈东……那孩子,你多点耐心。他家里困难,就指着这门手艺吃饭了。”
挂了电话,客厅里又只剩下电视机“35”分贝的喧闹。我看着沙发上李娟疲惫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彻底交给我了?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晚风微凉,吹不散心头的烦躁。我的骄傲,我对这门手艺的坚守,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或许,李娟是对的,或许,我早就该放弃了。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老照片,照片里那个神采飞扬的自己。那时的我,坚信只要手艺在,就能拥有一切。
可现在,我拥有什么呢?一间快要付不起租金的工坊,一个对我越来越失望的妻子,和一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因材施教”的徒弟。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一身的起床气到了工坊。小马已经来了,正拿着手机,眉飞色舞地跟人聊着微信。见我进来,他立刻把手机一揣,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师父早!昨晚我一个朋友介绍了笔大单子,一家新开的茶馆,要做全套的桌椅和博古架,我正跟老板聊呢!这单要是拿下来,咱们这个月就宽裕了!”
我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这就是小马的好处,他总能带来希望。
“陈东呢?”我环视一圈,没看到那个闷葫芦。
“谁知道呢,估计又在哪儿跟木头发呆吧。”小马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我皱了皱眉,走到里间,果然,陈东正蹲在一块巨大的花梨木料前,手里拿着卡尺和墨斗,一寸一寸地量着,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那块木料是我上个月高价收来的,准备用来做一件镇店之宝。
“一大早不干活,在这儿干嘛?”我的语气不太好。
陈东被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卡尺差点掉在地上。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师……师父,我……我看这块料子,中间好像有道暗裂,要是直接开料,可能会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块料子我当初检查过,没发现问题。但花梨木的暗裂极难察辨,一旦开料后才发现,整块名贵的木头就毁了。
小马也凑了过来,他敲了敲木头,听了听声音,笑道:“师父,别听他瞎说。这料子声音多清脆啊,哪来的裂?陈东就是太小心了,做什么都缩手缩脚的。茶馆的单子还等着我们报价呢,时间不等人啊!”
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一边是小马带来的“真金白银”,一边是陈东可能“危言耸听”的提醒。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相信经验,但我的骄傲,我那不愿承认自己可能看走眼的匠人自尊,让我选择了前者。
“行了,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对陈东挥挥手,“去,把昨天那批椅子腿打磨一下。小马,你跟我来,我们合计一下茶馆的报价。”
陈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向了他的工作台。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小马关于茶馆订单的宏伟蓝图给冲散了。
人有时候看不清别人,其实是隔着一层叫“自己”的玻璃。那时的我,透过“急功近利”这块玻璃,看到的是小马的“能力”和陈东的“累赘”。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小马全身心扑在了茶馆的单子上。我们熬夜画图,精确计算成本,小马更是发挥了他交际的天赋,三下五除二就和茶馆老板成了“兄弟”,不仅价格谈得漂亮,还预付了一大笔定金。
拿到定金的那天,我破天荒地提前收了工,揣着那笔钱,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路过菜市场,我买了李娟最爱吃的鱼,还给儿子乐乐买了他念叨很久的乐高玩具。
晚饭桌上,气氛是近年来少有的融洽。李娟脸上有了笑容,不停地给我夹菜。乐乐抱着新玩具,兴奋得小脸通红。吃完饭,李娟主动把电视音量调小了,甚至问我:“要不要听会儿你喜欢的评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和妥协,都是值得的。金钱,或许真的能抚平生活的一切褶皱。
晚些时候,乐乐抱着他的乐高跑到我身边,一脸苦恼:“爸爸,这个地方我怎么都拼不上。”
我正在享受难得的清闲,有些不耐烦:“自己看图纸啊,多简单的东西。”
“可是图纸上就是这样画的,我试了好多次了。”乐乐的语气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软,接过那堆塑料块。这是一个复杂的齿轮结构,按照图纸的步骤,确实会卡住。我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每一个零件的构造,反复推敲它们的组合方式。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如果把图纸上的两个步骤调换一下顺序,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好了!”我把拼好的模型递给乐乐。
乐乐欢呼雀跃,抱着我的脖子亲了一口:“爸爸你真厉害!比我们老师还厉害!”
儿子的崇拜让我有些飘飘然,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满足感。我看着他专注地玩着模型,忽然想起了蹲在那块花梨木前的陈东。他那时的样子,不就和刚才的我一样吗?专注,执拗,试图从看似完美的表面下,找出那个微小的症结。
我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第二天,茶馆的单子正式开工。小马像个总指挥,把任务分派下去,自己则在旁边端着茶杯,时不时打个电话,联系下一笔生意。工坊里一片热火朝天,只有陈东的角落,依旧安静。他还在打磨那批椅子腿,每一根都用不同目数的砂纸反复磨上七八遍,直到在灯光下泛起柔和的光泽。
“陈东,你能不能快点!”小马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吼道,“一上午了,你就磨了四条腿?我们这边料都开好了,就等你的腿组装了!”
陈东抬起头,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举起手里的椅子腿,轻声说:“马哥,你看,这样才算好。”
小马不耐烦地夺过来,看了一眼,又扔回给他:“好什么好?谁会趴在地上看你的椅子腿?差不多就行了!客户要的是速度!”
我站在一旁,没有作声。小马的话,正是我心里想的。捷径之所以诱人,是因为它看起来不用支付当下的辛苦,却没人告诉你,未来的账单有多贵。当时的我们,都急于奔赴那条看起来繁花似锦的捷径。
为了赶工期,我们几乎是连轴转。小马用他“聪明”的办法,简化了不少工艺。比如,传统的卯榫结构,他改用胶水加钉子固定,省时省力;需要多遍上漆的面板,他只刷一层,然后用机器快速烘干,表面看起来毫无差别。我默许了这一切。因为定金已经花掉了,乐乐的兴趣班费用,家里的房贷,都压在我的肩上。我需要这笔尾款,迫切地需要。
就在我们即将完工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茶馆的老板,语气十分不悦:“林老板,你来一下,你们做的东西出问题了。”
我心里一沉,立刻带着小马赶了过去。
茶馆里,老板黑着脸,指着一套刚组装好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的扶手,竟然出现了细微的开裂。
“林老板,我可是冲着你‘张记木坊’的招牌才找你的。这才几天,就裂了?这要是开业了,客人坐上去出了事,算谁的?”
小马连忙上前解释:“老板您别急,这可能是木料热胀冷冷缩的自然现象,很正常的。我们马上给您换一把。”
“换?我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你们做的,你给我把把都换了吗?”老板显然不买账。
我走上前,仔细查看那道裂纹。它很细,但很深,是从内部裂开的。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因为为了追求速度,木料的烘干时间不够,内部应力没有完全消除。小马的“小聪明”,终于惹出了大麻烦。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当着客户的面,我不好发作。只能不停地道歉,保证一定返工修复。
从茶馆出来,我一言不发。小马跟在我身后,小声说:“师父,别生气,不就是一把椅子吗?我回去加班加点,重新做一把一模一样的,保证看不出来。”
“一把?”我终于爆发了,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做的这批货,有椅子,几张桌子,能保证不出问题?你用胶水,用钉子,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张记木坊’的牌子,早晚要砸在你这种投机取巧的货色手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连家乡的土话都飙了出来:“你个小赤佬,脑子里光想着钞票了!”
小马被我骂懵了,愣在原地,脸色变得很难看。
回到工坊,我像一头困兽,在满地木屑中来回踱步。陈东看到我铁青的脸色,默默地递过来一杯热茶。我一把推开:“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喝茶!”
茶水洒了一地,也洒在了陈东的手上。他瑟缩了一下,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用抹布一点点擦干地上的水渍。
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我心里的火气不但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还有你!让你干点活磨磨蹭蹭,让你提个意见又说不到点子上!我养着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用!”
陈东擦地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站起来,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我看不懂的情绪。那不是害怕,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杂着失望和固执的光。
“师父,”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那块花梨木,真的有裂。”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到了那块巨大的木料前。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拿起一把小锤,对着他之前标记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咔哒。”
一声极其清脆的微响,在嘈杂的工坊里,却像惊雷一样炸开。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陈东用手在那处轻轻一抹,一层薄薄的木皮脱落,一道发丝般细微、却贯穿了整个横截面的黑色裂纹,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如果不是陈东的坚持,如果我当时听了他的话,按照这道裂纹重新规划开料,这块价值不菲的木料或许还能挽救。但现在,如果按照我原先的计划,一刀下去,它就会沿着这道暗裂彻底崩开,变成一堆昂贵的柴火。
我看着那道裂纹,就像看着自己脸上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后留下的印子。火辣辣的疼。
小马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信任这东西,就像一块老木头,一旦有了裂缝,就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整一了。我对小马的信任,在茶馆那把开裂的椅子上出现了裂缝;而我对自己的信任,则在眼前这块花梨木上,彻底崩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工坊里,没有回家。我对着那块裂开的木料,坐了一整夜。我想起了师父老张教我手艺时的情景,他总是说:“做木工,跟做人一个道理。不能欺骗,不能走捷径。你骗了木头,木头早晚会告诉你答案。”
我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却在现实的压力下,亲手背弃了它。
第二天,李娟的电话打来时,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涛,你死在外面了吗?一晚上不回家,电话也不接!”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愤怒。
“我……在工坊。”
“你除了工坊还知道什么?茶馆的单子黄了吧?我今天早上碰见王老板了,人家说要找律师告我们商业欺诈!”
“我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知道了?林涛,这个家怎么办?乐乐怎么办?你那个好徒弟小马呢?他不是能耐吗?让他去解决啊!”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挂了电话。
小马没来。“师父,对不起,这事我扛不住。我家里给我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看着那条信息,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只觉得一阵荒谬的平静。
陈东来了,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开始打扫卫生,整理工具。工坊里一片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
“师父,”他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图纸,“茶馆的单子,或许还有救。”
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我把所有出问题的家具都检查了一遍,大部分是结构问题,可以拆了重做。虽然费工,但材料损失不大。我还画了加固的方案,用传统的榫卯结构,绝对不会再出问题。只要我们态度诚恳,跟老板好好谈,再赔偿一部分损失,他或许会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他凿出的卯榫一样,精准,有力。
我看着他手里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数据和修改方案,显然不是一夜之间能完成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我问。
“从小马哥第一次用钉子的时候。”他低声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开窍的闷葫芦,却原来,他什么都看在眼里,看得比谁都清楚。他没有当面指责,没有背后告状,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为我这个“师父”的错误,准备着补救的方案。
我接过图纸,手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我问,“我那么对你……”
陈东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师父,你教过我,手艺人,不能让活儿砸在自己手里。是老张师父带我入的门,是你教我怎么拿稳刨子。这块招牌,不能砸。”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别过脸去,视线一片模糊。四十岁的男人,在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徒弟面前,溃不成军。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厚着脸皮,带着陈东,一次又一次地去找茶馆老板。起初,他根本不见我们,让保安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就守在茶馆门口,从开门等到打烊。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下起了大雨。我和陈东没有伞,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两条落水狗。老板终于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我们,叹了口气:“行了,进来吧。别死在我门口,晦气。”
在办公室里,我把陈东的修复方案,以及我们愿意承担所有损失、并免费为他多做一套备用桌椅的承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老板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一直低着头、紧张得攥紧衣角的陈东,最后说:“林老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说实话,你的手艺,我信得过。但你上次用的那个人,太浮躁了。这次,我就信你这个小徒弟一次。如果再出问题,我们就法庭上见。”
事情,就这么柳暗花明了。
回工坊的路上,雨停了。我开着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车窗开着,潮湿的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很冷,但人却异常清醒。
“陈东,谢谢你。”我看着前方,轻声说。
“师父,这是我该做的。”
“不,”我摇摇头,“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师父。”
那晚,我回了家。李娟坐在沙发上,电视没开。她看到我,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解决了。”我说,“老板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她像是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她的手很凉。
“你……吃饭了吗?”她问。
“还没。”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了抽油烟机的声音。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家,这几年,都是她在硬撑着。我追求我的“匠心”,却把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她身上。我甚至,还因为自己的错误,差点毁了这个家。
饭菜很简单,一碗面。她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们相对而坐,谁也没说话。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林涛,我不是怕吃苦。我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木匠,发不了大财。我怕的,是你看不到方向,是你在那条道上走到黑,还觉得自己特对。”
我无言以对。
“那个小马,我承认,我以前是觉得他好。会说话,会来钱。可现在我知道了,人不能光看表面。那个叫陈东的孩子,是个好样的。”她吸了吸鼻子,“踏实。”
两口子过日子,最怕的不是吵架,是吵完了,心里那堵墙还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之间那堵因为金钱、因为理念不同而砌起来的墙,开始松动了。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以后,不会了。”
深夜,我睡不着,走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温牛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李娟的字迹:“别扛着。”
我端起牛奶,一口气喝完。温热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从那天起,工坊变了样。我和陈东两个人,开始了日以继夜的返工。我把所有小马做的“半成品”全部拆掉,每一个卯,每一个榫,都亲手重做。我把师父教给我的所有看家本领,毫无保留地教给陈东。
我发现,陈东不是慢,而是稳。他的每一刀,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木头的敬畏。他不像是在做工,更像是在和木头对话。
在这个过程中,我浮躁了十几年的心,竟然也跟着沉静了下来。我不再去想订单,不再去想金钱,我眼里只有手中的木头,和身边这个沉默却坚定的年轻人。
我的父亲,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在这期间学会了用微信。他时常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情包,或者打来视频电话,镜头晃得人眼晕。一次,他又打来视频,想让我教他怎么在网上缴水电费。我在电话这头说得口干舌燥,他还是没弄明白。
“哎呀,算了算了,太复杂了,我还是去营业厅排队吧!”他泄气地说。
就在我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李娟接过了电话。她没有直接教步骤,而是先问:“爸,您看到屏幕下面那个绿色的‘生活缴费’按钮了吗?就像您阳台上那盆吊兰的颜色。”
“哦哦哦,看到了看到了!”
“点进去,然后您会看到一个‘水费’,旁边有个小水滴的图标,跟您茶杯上的那个一样。”
李-娟就用这样最简单的比喻,一步一步,耐心地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我爸成功缴费。挂了电话,她长舒一口气,对我笑笑:“跟老人说话,就得有耐心。他们不是笨,只是跟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那份不厌其烦的“付出”,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一个月后,我们把所有修复好的家具,重新送到了茶馆。老板请来了专业的木工师傅,一件一件地验收。
那位老师傅看得极细,他甚至拿出放大镜,查看每一个接缝。看完最后一把椅子,他直起身,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林老板,这才是真正的老手艺。这榫卯,严丝合缝,再用上二十年都没问题。你这徒弟,前途无量啊。”
老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不仅当场结清了尾款,还额外封了一个大红包。
拿着那笔失而复得的钱,我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踏实。我把红包递给陈东:“这是你应得的。”
陈东连连摆手:“不不不,师父,我不能要。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的工钱,也是你的尊严。”
人总要亲手摔个大跟头,才能闻到泥土的味道,知道自己站在哪儿。茶馆事件,让我摔得鼻青脸肿,但也让我重新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天,我回到家,乐乐正因为一个手工课作业发愁。老师要求用废旧材料做一个“未来的家”。他弄了半天,房子歪歪扭扭,丑得不行。
他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爸爸,帮帮我!”
我笑着坐下来,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拿起他那些废纸盒和塑料瓶,跟他一起研究。我告诉他,纸盒可以怎么切割才能更稳固,塑料瓶可以怎么组合才能更有设计感。
我们父子俩,在茶几上忙活了一个晚上。最后,一个造型奇特的“未来之家”诞生了。它不完美,甚至有些粗糙,但那是我们共同完成的。
乐乐举着那个作品,骄傲地说:“爸爸,这比买的乐高好玩多了!我们老师说,慢慢做的才是最好的!”
童言无忌,却字字诛心。我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从那以后,“张记木坊”的生意,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茶馆老板成了我们的“活广告”,把我们的手艺夸上了天。一些真正懂行、追求品质的客户,开始慕名而来。我们的订单不多,但每一单的利润都很可观。
我不再追求数量和速度,而是和陈东一起,把每一件作品都当成艺术品来打磨。工坊里,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及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李娟也变了。她不再抱怨我赚得少,有时下班早了,还会来工坊,帮我们扫扫木屑,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忙活。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那不再是隔阂的象征。有时,我们会一起看,有时,她会戴上耳机,把整个客厅的安静留给我。
一天,李娟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张我和师父的老照片。她拿给我看:“你看,你那时候多精神。现在虽然老了,但好像比那时候更踏实了。”
我接过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笑得无畏。而现在的我,脸上多了皱纹,眼里却少了迷茫。
真正的担当,不是从不犯错,而是在犯错之后,有把一切扛起来的肩膀。
(第三人称视角)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家大型家居公司的销售部里,马远正因为一份伪造的销售合同,被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他当初离开林涛,凭借自己的口才和灵活,确实在这里风光了一阵子。但他投机取巧的本性难移,为了冲业绩,不惜铤而走险。他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却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看着经理愤怒的脸,忽然想起了林涛当初在街上指着他鼻子骂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觉得是羞辱,现在回想起来,那竟是最后一次有人真心想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三年后。
陈东出师了。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也开了一间木工坊,取名“陈氏木艺”。开业那天,我去道贺,送了他一套我亲手打造的刨子。他接过去,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圈红了。
我的工坊,没有再招新人。订单不多,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享受那种与木头独处的乐趣。李娟升了职,成了事务所的合伙人,比我忙得多。但我们之间,却前所未有的亲近。
又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楼宇的缝隙。手机响了,是李娟。
“老林,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电视给你留着呢,音量还是35。”
我笑了:“好,马上回。”
这个曾经让我烦躁的数字,如今,成了我心中最温暖的约定,是家的代号。
师父老张从乡下回来看我。他身体硬朗了不少。我带他去了陈东的工坊。
工坊里,陈东正在教一个新来的小学徒如何磨凿子。他的神情,专注而耐心,像极了当年师父教我的样子。也像极了,我教他的样子。
看到我们,陈东连忙起身迎接。
老张没有说话,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陈东刚刚完成的一件半成品——一个精巧的木质食盒。他用粗糙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每一个接缝,每一个转角。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也洒在那些细腻的木纹上,泛起温暖的光。
他抬起头,看了看陈东,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把食盒放下,随手拿起旁边一块废弃的木料,放在嘴边,轻轻吹掉了上面的木屑。那个动作,简单,自然,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陈东,看着他身边那个像他当年一样懵懂的少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我张开嘴,想叫一声“陈东”,想对他说些什么,或许是夸奖,或许是感慨。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靠在门边,看着他们,安静地笑了。有些传承,无需言语,有些成长,肉眼可见。付出,才是这世间最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