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定居香港25年,清明扫墓都是我代劳,今年节前他半夜敲我家门
更新时间:2025-10-31 18:01 浏览量:13
那扇门被敲响的时候,外头正下着雨。
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的暴雨,是清明前最常见的那种,细细的,密密的,像无数根冰凉的针,扎进夜的皮肤里。
声音很轻,笃,笃,笃。
带着一种犹豫,好像敲门的人自己也不确定,这扇门该不该被敲开。
我从一堆散着墨香的旧书里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十二点半。
这个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钟摆每一次晃动,都像是时间的叹息。
谁会在这个点来?
我住的地方偏,是老城区里的一条深巷,街坊邻居睡得都早,连野猫都懂得在十点以后放轻脚步。
笃,笃,篤。
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执着了一点。
我心里犯嘀咕,披了件衣服走过去。
地板是老旧的木头,赤脚踩上去,凉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没开灯,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一个瘦高的黑影。
浑身湿透了,像一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旧木头。
他佝偻着背,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
我没做声,想着等他自己走了就算了。
可他没走。
他就那么站着,在我的门外,在那个被雨水浸泡的夜里,像一座沉默的碑。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门僵持着,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着外面的雨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也可能更久,他好像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缓缓地抬起头。
路灯的光,恰好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的脸,疲惫,憔悴,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茫然。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住了。
那张脸,我在老相册里见过无数次,也在每年的清明节,对着冰冷的墓碑想象过无数次。
我猛地拉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个深夜的打扰。
冷风夹着雨丝,一下子灌了进来。
我闻到了一股味道,是雨水、尘土,还有一种淡淡的海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比照片里老太多了。
也比我想象中,要落魄太多了。
我以为,在香港待了二十五年的人,就算不是西装革履,至少也该是体面光鲜的。
可他不是。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脚上那双运动鞋,鞋面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灰色的袜子。
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拉链都坏了,用一根绳子胡乱地捆着。
他看起来,不像荣归故里,更像是……逃难回来的。
“三叔?”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感觉陌生又遥远。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
他眼里的那种茫然,瞬间就碎了,涌上来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把他淹没的悲伤。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阿……阿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点了点头。
他再也撑不住了,靠着门框,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慢慢地滑了下去。
那个破旧的旅行包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有几样东西从没系紧的包口滚了出来。
一个苹果,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还有一小包廉价的饼干。
雨还在下。
我把他扶进屋,给他找了干毛巾和干净的衣服。
那是我爸的衣服,他穿上,空荡荡的,人更显得消瘦。
我给他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他端着碗,手一直在抖,面汤洒出来一些,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好像毫无知觉。
他就那么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得又快又急,像是饿了很久很久。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爬满皱纹的脖颈,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就是我的三叔。
定居香港二十五年,杳无音信,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会有一笔钱,准时汇到我爸的账户上。
不多,但每年都有。
成了我们家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爷爷奶奶的坟,是我爸带着我修的。
后来我爸腿脚不好了,就变成了我。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
除草,培土,烧纸,磕头。
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跟爷爷奶奶说:“三叔在香港很好,你们放心。”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张老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穿着时髦的喇叭裤,白衬衫,头发梳得油亮,咧着嘴笑,一口白牙,比阳光还晃眼。
他说,他要去香港,要去挣大钱,要让我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他走的那天,爷爷气得抄起扁担要打断他的腿。
奶奶抱着他,哭得喘不上气。
我爸沉默地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我那时候还小,躲在门后,只记得他挺直的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二十五年。
一把剑,也会生锈的。
他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把碗放在桌上,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
“阿诚,能不能……让三叔在你这儿,住几天?”
我没说话,只是起身,把他领到了客房。
那是我爸妈以前住的房间,他们搬去和我哥住以后,就一直空着。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我给他铺好床,告诉他洗手间在哪。
他站在门口,局促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谢谢你,阿诚。”
我摆摆手,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房间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心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更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那张被生活打磨得毫无光彩的脸,和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推开门,就看到他已经起来了。
他正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拭客厅里的那套旧家具。
那套家具,也是爷爷留下来的。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像是要透过那些木头的纹理,去寻找一些失去的时光。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的背,还是有些佝偻。
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
“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
“三叔,你吃早饭了吗?”
他指了指厨房:“我熬了点粥。”
我走进厨房,砂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菜。
是我记忆里,奶奶熬粥的样子。
我们俩沉默地吃着早饭。
粥很香,很暖。
可气氛却有些凝重。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看着他那张疲惫的脸,又觉得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
他放下碗,轻轻叹了口气。
“阿诚,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三叔这次回来,是想……去给你爷爷奶奶上个坟。”
“这么多年,都是你们在操劳,我对不起他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
“清明还没到呢,三叔你不用这么急。”我说。
“等不到了。”他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我……我过几天就得走。”
我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回答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他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块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木头。
那块木头,被雕刻成了一只鸟的样子。
鸟的翅膀张开,做着飞翔的姿势。
雕工很粗糙,甚至有些笨拙,但看得出来,雕刻的人很用心。
“这是什么?”我问。
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只木鸟,眼神变得很温柔,很遥远。
“这是……一个念想。”
他说完,就把木鸟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了口袋里。
接下来的几天,他过得像个透明人。
我白天去打理我的那家小茶馆,他就待在家里。
他把整个屋子都打扫了一遍,窗户擦得锃亮,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
他还会去菜市场买菜,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菜。
糖醋排骨,油焖大虾,鱼香肉丝。
味道和我记忆里,奶奶做的菜,一模一样。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
但那种压抑的沉默,渐渐地,被一种熟悉的,家的味道冲淡了。
我偶尔会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了,仿佛我还是那个跟在奶奶身后,等着开饭的小孩。
而他,也不是那个远在香港的,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会给我做饭的长辈。
我发现,他很喜欢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们家的阳台上,种着几盆兰花。
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着那些兰花,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一次,我提前关了茶馆的门,回家的时候,看到他正拿着一把小剪刀,在修剪兰花的枯叶。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将他花白的鬓角染成了金色。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是什么从香港回来的三叔。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一个,想家的老人。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喝了点酒。
是那种五十多度的老白干,辣得烧喉咙。
几杯酒下肚,他的话匣子,好像被打开了一条缝。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一些在香港的事情。
他没有讲高楼大厦,没有讲灯红酒绿。
他讲的,是深水埗的笼屋,是旺角后厨油腻的地面,是凌晨四点,维多利亚港吹来的,带着咸湿腥气的风。
他没有挣到大钱。
他去香港的头几年,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餐厅里洗过盘子,在码头上扛过麻袋。
他什么苦都吃过。
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了,就去给一个老板开车。
那个老板人还不错,管吃管住,每个月还能剩下一点钱。
他就把那些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
一部分,过年的时候汇回家。
剩下的,他都存着。
“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存够钱,风风光光地回来。”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可我没想到,钱越来越难挣,物价越来越高,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中用了。”
“前段时间,我被查出来……肝上长了点东西。”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医生说,不一定是坏的,但最好做个详细的检查。”
“检查费,手术费……那是一大笔钱。”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差很多。”
“老板知道了,借了我一些,但还是不够。”
他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我没办法了,阿诚。”
“我不想死在外面。”
“我想回来,看看你爷爷奶奶。”
“我怕……再不回来,就没机会了。”
酒瓶空了。
他的故事,也讲完了。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跌宕起伏。
就是一个普通人,在命运的洪流里,挣扎了二十五年的故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二十五年的风霜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拿起酒瓶,又给他满上。
“三叔,钱的事,你别担心。”
“我这里还有点积蓄,我哥那儿也能凑一些。”
“先把病治好,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他没说谢谢,只是端起酒 new,又是一口喝干。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趴在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阿禾……阿禾……”
我把他扶回房间,给他盖好被子。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做一个挣脱不开的噩梦。
阿禾是谁?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没有去茶馆。
我跟他说,我们今天就去上坟。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我们去集市上,买了香烛,纸钱,还有一些爷爷奶奶生前爱吃的点心。
他还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
他说,奶奶以前最喜欢这种花。
去墓地的路,是一条蜿蜒的山路。
路很窄,两旁是茂密的竹林。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只能听到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他的体力明显不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我让他歇会儿,他却摆摆手,固执地往前走。
他的眼神,一直望着山顶的方向。
那里,有他离开太久太久的根。
终于,到了。
两座并排的土坟,静静地坐落在半山腰上。
墓碑上的字,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有些模糊。
坟前的杂草,已经被我前几天清理干净了。
他看到那两座坟的一瞬间,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过了很久,他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
他走到坟前,没有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三个响头。
磕得结结实实,额头都红了。
“爸,妈,不孝子回来看你们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悲凉。
他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好。
点上香,烧了纸钱。
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看到有两行滚烫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他在香港的生活,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累。
说他对他们的思念,和这二十五年来,压在心里的愧疚。
他说了很多很多,像要把这二十五年的话,一次性都说完。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我感觉,他不是在对我说话,也不是在对冰冷的墓碑说话。
他是在对自己的过去,做一场迟到了二十五年的告别。
祭拜完爷爷奶奶,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忽然转头问我。
“阿诚,你知道……阿禾的坟,在哪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阿禾。
那个他醉酒后,反复念叨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谁是阿禾。
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失望。
他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空。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
他转身,沿着山路,往更深处走去。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只能跟在他身后。
山路越来越难走,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路了。
他像是在凭着一种模糊的记忆在寻找。
他拨开半人高的茅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摔倒,我都想去扶他,可他都拒绝了。
他的眼神,异常地坚定。
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执着地召唤着他。
终于,他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
槐树下,有一座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土坟。
坟很小,很矮,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坟上长满了青苔和杂草,看得出来,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
他看着那座小小的土坟,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阿禾……”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温柔。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用手,一点一点地,把坟上的杂草拔掉。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沉睡在地下的人。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香港了。
也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二十五年,都不回来了。
他把坟上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了,露出了下面湿润的黄土。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木鸟。
他把木鸟,放在坟前,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鸟的翅膀。
“阿禾,我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当年,我跟你说,我去香港挣大钱,挣了钱就回来娶你。”
“我让你等我。”
“可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我刚到香港那会儿,给你写了很多信,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不等我了。”
“后来,我托同乡打听你的消息,才知道……才知道你……”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趴在坟上,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思念,有委屈,有这二十五年,所有说不出口的痛苦和绝望。
我的眼眶,也湿了。
原来,他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他是为了一个承诺。
一个,他没能兑现的承诺。
原来,他不是不想回来。
他是,不敢回来。
不敢回来,面对这个他深爱过的,却永远失去了的姑娘。
不敢回来,面对这个承载了他所有青春和梦想,最后却只剩下一抔黄土的地方。
香港,不是他的淘金地。
是他的……流放地。
他把自己,流放了二十五年。
用二十五年的孤独和漂泊,来惩罚自己的失约。
他在坟前,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偏西,山里的雾气又重新聚拢起来。
他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他站起身,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他没有把那只木鸟带走。
他找了块石头,把木鸟压在坟前。
“阿禾,以后,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他深深地,看了那座小小的土坟最后一眼。
然后,转过身,对我说。
“阿诚,我们回去吧。”
下山的路上,他给我讲了阿禾的故事。
阿禾是邻村的姑娘,长得很漂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他从小就喜欢跟在阿禾后面。
阿禾喜欢画画,他就学着雕刻。
他想把阿禾画里的东西,都变成真的。
那只木鸟,就是他照着阿禾画的,雕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阿禾很喜欢,一直带在身上。
后来,他们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可阿禾的父母,嫌他家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年轻气盛,一气之下,就决定去香港闯荡。
他跟阿禾说,等我三年,我一定开着小汽车,风风光光地回来娶你。
阿禾信了。
她把那只木鸟还给他,说,让它陪着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
他带着那只木鸟,和全家的希望,走了。
他没想到,他走后不到半年,阿禾就出事了。
那天,阿禾去镇上赶集,回来的路上,为了躲一辆拖拉机,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这个消息,是半年后,才传到他耳朵里的。
他当时正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手里的钢筋,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
他不相信。
他觉得是同乡在骗他。
他发了疯一样地往家里写信,可那些信,都石沉大海。
他想回来,可是他没有钱。
来香港的路费,都是借的。
他连一张回去的船票都买不起。
他只能拼命地干活,白天在工地,晚上去餐厅。
他想攒够钱,回来问个清楚。
可等他终于攒够了钱,已经是三年后了。
他拿着钱,站在码头,却犹豫了。
他害怕。
他怕回来看到的,是真的。
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个结果。
他宁愿相信,阿禾只是嫁给了别人,只是不想再理他了。
他把那笔钱,汇回了家。
然后,他开始在香港,漫无目的地流浪。
他换了很多份工作,搬了很多次家。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他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把自己困在了那座孤岛上。
家,成了他回不去的地方。
阿禾,成了他不敢触碰的伤疤。
那只木D鸟,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他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留住那一点点仅存的温暖。
“其实,我早就该回来了。”
他走在我的前面,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可我没脸回来。”
“我没挣到钱,没能让你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我也……没脸去见阿禾。”
“我答应过她,要风风光光地回来。”
“可我这个样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整个人都垮了。
晚饭,他几乎没怎么吃。
早早地,就回房间睡了。
我看着他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我给他联系了医院,找了我一个当医生的同学。
同学说,可以安排他尽快做检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了,阿诚。”
他的病,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心事,了了。
支撑他这么多年的那口气,也散了。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
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
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我有点担心他会想不开。
有一天,我借着给他送水果的名义,推开了他的房门。
我看到,他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刻刀,在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桌子上,散落着一些木屑。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我,有些慌乱地,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三叔,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我。
那是一块小小的,还没成型的木雕。
看得出来,他想雕的,是一艘船。
他的手艺,很生疏,刻刀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显得有些笨拙。
可他的眼神,却异常地专注,异常地明亮。
那是我在他回来之后,第一次看到他眼里有光。
“我……我就是闲着没事,随便刻着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着那艘粗糙的小船,忽然想起了他讲的那个故事。
他曾经,也是个手巧的少年啊。
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他放下了刻刀,拿起了钢筋和铁锹。
这一放,就是二十五年。
“三叔,你以前,是不是很会雕东西?”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都过去了。”
从那天起,他好像找到了新的寄托。
他不再整天发呆了。
他开始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在那个小小的木雕上。
他的手艺,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那艘小船,也一天比一天,有了模样。
他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地,生动了起来。
有时候,他会因为刻坏了一个细节,而懊恼地叹气。
有时候,他会因为一个完美的弧度,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药。
能治愈他心病的药。
去医院检查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陪着他去的。
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结果要等几天才能出来。
等待的日子,是最煎熬的。
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他雕刻的时候,手会不自觉地发抖。
有好几次,都差点刻到手。
我劝他休息一下,他却摇摇头。
他说,他想在结果出来之前,把这艘船雕好。
他说,这艘船,是送给我的。
“三-叔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这个,就当是……一个念想吧。”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鼻子一酸。
结果出来的那天,是我自己去医院拿的。
我没让他去。
我怕他承受不住。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把报告单递给我。
我看着上面的字,手心全是汗。
“是良性的。”
医生说。
“只是一个普通的血管瘤,不需要手术,定期观察就行。”
我拿着那张报告单,走出医院的时候,感觉外面的阳光,都变得格外刺眼。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艘已经雕好的小船。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我走到他面前,把报告单递给他。
“三叔。”
我笑着,对他说。
“没事了。”
他愣愣地接过报告单,看了很久很久。
他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
他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直到最后,他终于看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看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涌出了泪水。
那不是悲伤的泪水。
是解脱。
是释放。
是劫后余生。
他把那张报告单,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整个人,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气球,瘫软在椅子上。
他哭了。
这一次,没有声音。
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泪水,闪着晶莹的光。
我把那艘小木船,从他手里拿过来。
船雕得很精致。
船帆,船舷,船舱,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我仿佛能看到,这艘小船,正乘风破浪,驶向远方。
他在我家,又住了一段时间。
他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
他的背,好像没有那么驼了。
他的脸上,也开始有了血色。
他会陪我去茶馆。
他会帮我招呼客人,泡茶,洗杯子。
客人们都说,我请的这个大叔,手脚真麻利。
他听了,就会呵呵地笑。
笑得很开心。
他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
我教他怎么用微信,怎么视频聊天。
他学得很慢,但很认真。
他加上了我哥的微信。
每天晚上,都会跟我哥,还有我爸妈,视频一会儿。
他们会聊一些家常。
我爸的腿,我妈的血压,我侄子的学习。
他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他会插几句话。
有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笑着。
我能感觉到,那根断了二十五年的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重新连接起来。
他要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去车站送他。
他还是背着那个破旧的旅行包。
但里面,已经装满了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和一些家乡的特产。
临上车前,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阿诚,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存折。
“三叔,我不能要。”我赶紧推回去。
“你听我说。”
他按住我的手,眼神很严肃。
“这里面的钱,不多。”
“是我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拿着,以后,给你爷爷奶奶,还有……还有阿禾,修一修坟。”
“剩下的,就当是……三叔给你结婚的红包。”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三-叔,你还会回来吗?”我问。
他笑了。
那笑容,很温暖,很释然。
像是我在老照片上,看到过的样子。
“会回来的。”
他说。
“这里,是我的家啊。”
车子开动了。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他的身影,在车窗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存折,和那艘小小的木船。
我知道,他带走的,是二十五年的风霜和愧疚。
他留下的,是一个家的温暖,和一个全新的开始。
那艘船,没有驶向回不去的过去。
它驶向的,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后来,三叔真的经常回来。
他辞掉了香港的工作,在深圳找了一份相对轻松的活,离家近了,回来也方便。
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爸妈买些营养品。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真实。
他不再是那个深夜敲门,满身疲惫的落魄男人。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关心我的生活,我的工作,甚至我的感情。
他会笨拙地,试图给我介绍对象。
把邻居家王阿姨的女儿,夸得天花乱坠。
我哭笑不得,却也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有一年清明,我们又一起去上坟。
在阿禾的坟前,他没有再哭。
他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跟阿禾说,他在深圳找了个新的住处,窗户很大,能看到海。
他说,他重新开始学雕刻了,现在已经能雕出很复杂的样式了。
他说,阿诚这孩子很好,就是太内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媳-妇。
他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语气平和,自然。
临走的时候,他在坟前,又放上了一个新的木雕。
是一栋小小的房子。
有院子,有篱笆,院子里,还开着几朵小花。
那是他们曾经,一起想象过的,家的样子。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它磨平了伤痛,也沉淀了思念。
那段被尘封了二十五年的青春,最终,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落了幕。
而我,也从这场迟到的归来中,读懂了很多东西。
我读懂了,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牵挂。
无论你走多远,飞多高,那根线,永远都在。
它会在你迷路的时候,指引你回家的方向。
我读懂了,什么是承诺。
承诺,有时候很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有时候,它也很轻,轻到可以穿越二十五年的时光,依然在心底,闪闪发光。
我读懂了,什么是人生。
人生,就是一艘船。
有时候顺风顺水,有时候,也会遇到风浪。
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的港湾,在哪里。
三叔的船,漂泊了二十五年,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航向。
而我的船,也因为他,看到了更广阔的海。
我把那艘小木船,一直放在我的床头。
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它一眼。
它提醒我,要珍惜眼前人,要勇敢地去爱,去生活。
不要让任何遗憾,成为生命里,无法回头的岸。
因为,不是每一次的迷航,都能等到,回家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