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哥哥去相亲,对方竟是我暗恋的高中老师,她认出我
更新时间:2025-11-28 09:24 浏览量:1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要更长一些。
空气里浮动的热浪,把柏油路烤得微微发软,永久牌自行车的轮胎压上去,会留下一道浅浅的、转瞬即逝的印痕。
我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我从车间里揪出来的。
他脸上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命令与央求的神情,手里攥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帮个忙。”他言简意赅。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机油和汗水混杂的气味钻进鼻子里,有点呛。车间里巨大的轰鸣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蜗里,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
“什么忙?”
“替我去见个人。”他把纸条塞进我手里,那上面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是我嫂子的味道。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下午三点,工人俱乐部,茉莉花茶馆,靠窗第二个位置。
底下还有一个名字,陈静。
“相亲?”我一下子明白了。厂里王阿姨出了名的热心肠,我哥结婚前,她没少给他张罗。现在我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热情显然还没消退,转移到了厂里其他单身青年身上。只是,这次怎么找到我头上了?
我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你嫂子单位里一个大姐介绍的,不好推。可你也知道,我哪走得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卖部,我嫂子正挺着肚子,费力地整理着货架。
“你去,就说你是我。不,就说你是我弟,临时替我来的。不不,这样更不对……”他语无伦次起来,显然也没想好万全之策。
最后,他一拍我的手背,下了决心:“你就去,什么也别说,就当是你自己去相亲。见个面,喝杯茶,回来我请你喝啤酒。”
这就是我哥的逻辑,简单,直接,不容置喙。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了。我本想拒绝,说自己下午还要跟师傅学一个新车床的操作。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鬓角渗出的汗珠,和他望向小卖部时那份柔软的眼神,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就当是去喝杯茶。
茉莉花茶馆在工人俱乐部的二楼,一个需要拾级而上的地方。
木质的楼梯被无数双脚踩得油光发亮,走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往事。
我推开那扇挂着棉布帘子的门,一股混合着浓郁茶香、潮湿木头和淡淡点心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午后的阳光被窗格切割成一块块明亮的方糖,懒洋洋地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声压得很低,只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偶尔跳脱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有些泛旧,但依旧笔挺。她的头发很长,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调皮地落在颈窝里。
阳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看起来像一张安静的旧画片。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了过去。
每一步,脚下的地板都在抗议。那声音在安静的茶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终于,我走到了桌前。
“你好,是……陈……”
那个名字卡在喉咙里,我没能说完。
因为她转过了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窗外蝉鸣的聒噪,邻桌压低的笑语,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
那张我曾在无数个午后,隔着一排排后脑勺,偷偷凝望过的脸。
那张我曾在作文本的每一页,都想用尽所有美好词汇去描摹的脸。
是她。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她似乎也怔住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是一双很白皙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我印象中,她握着粉笔写板书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四年了。
我高中毕业已经四年了。
时间在她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褪去了几分校园里的青涩,多了一些沉静的韵味。她还是那样,眉眼弯弯,鼻梁小巧而挺直,嘴唇的弧度像是精心勾勒过的。
只是,她戴上了一副眼镜。
一副细边框的金属眼镜,镜片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探寻和……惊讶,看着我。
“是你?”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要低沉柔和一些,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
我的脸“轰”地一下就热了。
我能感觉到血液正疯狂地涌向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设想过一百种替我哥相亲的开场,唯独没有这一种。
“陈……陈老师。”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我甚至不敢坐下,像个犯了错被叫到办公室的学生,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了四年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站着干什么?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了下来,屁股刚挨着椅子边,又差点弹起来。
“我……我不知道是您。”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我知道。”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茉莉花瓣,“介绍人说,是前进厂的李建军。”
李建军,是我哥的名字。
我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简直比上课时被她提问,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还要尴尬一百倍。
“我哥他……他临时有事,让我……”
“让你替他来?”她接过了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低下头,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骗子。“对不起,陈老师,我……”
“为什么要道歉?”她忽然问。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镜片后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平静的审视。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动作。以前上课时,每当她要讲解一个重点,或是要提出一个让我们绞尽脑汁的问题时,都会做这个动作。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怎么,”她微微倾身,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学生就不能娶老师了?”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茶馆里的空气,似乎又重新流动起来。
我能听到服务员给邻桌续水时,水流冲击茶叶发出的“哗哗”声。
我能闻到飘来的、新沏的茶水那更加浓郁的香气。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汗,正沿着掌纹,汇成一条冰凉的小溪。
但我的思维,却彻底停摆了。
学生……娶老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那是我从未敢想象过的事情。在我心里,陈静老师,是高高在上的,是讲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存在。她是李清照,是舒婷,是我所有关于文学的美好想象。
而我,只是台下那个最不起眼的听众。
一个毕业后进了工厂,每天和冰冷的钢铁、油腻的机油打交道的普通工人。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从地面到月亮还要遥远。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乱地摆着手,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
她看着我,又笑了。这次的笑意更深了些,眼角都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建军的弟弟。”她特意在“李建军的弟弟”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我这才想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是啊,高中三年,班上六十多个学生,她怎么会记得我?
我不过是那个坐在最后一排,成绩中等,从不主动回答问题,只会在作文本里偷偷写下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的男生。
一阵莫名的失落,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我叫李家明。”我低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家明。”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你是不是……作文写得很好?”她偏着头,努力回忆着。
“也……也还行。”我谦虚着,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她记得!她竟然记得我!
那是一种比在全厂技术比武大赛上拿了第一名还要强烈的喜悦。
“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亮,“你写过一篇关于夏天的文章,写夏天傍晚的雷阵雨,写雨点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写雨后的泥土气息和蚯蚓。你写,‘那不是雨,那是天空在清洗一块巨大的、蒙了尘的绿翡翠’。”
她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了我作文本里的一句话。
那是我高二时的一篇随笔,我自己都快忘了。
可她还记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温暖的光击中了。所有的紧张、尴尬、局促,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着她,看着她镜片后那双含笑的眼睛,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忽然被拉近了。
不再是老师和学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偶像和卑微的仰望者。
我们只是,两个坐在茶馆里,喝着同一壶茉莉花茶的,男人和女人。
“老师,您记性真好。”我由衷地说。
“不是我记性好,”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阳光正渐渐变得柔和,“是你写得好。那个比喻,我当时就觉得,特别有灵气。”
“那时候,我就在想,写出这样句子的男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原来,在我偷偷仰望她的时候,她也曾,对我产生过一丝好奇吗?
这个发现,让我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就是您现在看到的样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在车间里拧螺丝的工人。”
我说这话时,带了点自嘲,也带了点认命。
这是我毕业后的生活,日复一日,平淡无奇。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可她却摇了摇头。
“不止。”她说。
“什么?”
“你身上,没有那种被生活磨平的感觉。”她很认真地看着我,“你的眼睛里,还有光。”
我的眼睛里,还有光。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毕业后,我把所有的诗集都收了起来,把作文本锁进了箱底。我告诉自己,要现实一点,要像我哥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文学和梦想,都是填不饱肚子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告诉我,我的眼睛里,还有光。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的工作,聊工厂里的趣事,聊我那个严厉又可爱的师傅。
也聊她的生活。
她告诉我,她在我毕业那年,就调到了市里的一所中学。这次回来,是探望生病的母亲。
她还告诉我,她今年二十六岁,比我大四岁。家里人也催得紧,这才答应了这场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的相亲。
我们聊得那样自然,那样投契,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我忘了我是来替我哥相亲的。
她也似乎忘了,我曾经是她的学生。
直到茶馆里的光线变得昏黄,服务员开始挨桌点亮桌上的煤油灯时,我们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该回去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
“我送您。”我立刻站了起来。
走出茶馆,外面的热气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凉爽的风。
风里带着草木的味道,和远处人家炒菜的油烟味,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们并排走在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自行车停在俱乐部外面,我推着车,她走在我身边。
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和我们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种奇妙的韵律。
我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问她明天还见不见面?还是直接要她家的地址?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盘旋,让我觉得比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还要难。
快到她家住的那条巷子口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家明。”她叫我的名字。
“嗯?”我停下车,转头看她。
路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她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今天,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来。”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如果你不来,我今天下午,大概会对着一杯凉掉的茶,发一个下午的呆。”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我也很高兴能来。”我说。
“明天,还有空吗?”她问。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到了极致。
“有!有空!”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被我激动的样子逗笑了。“那明天下午三点,还在这里,我等你。”
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巷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
不是梦。
我跨上自行车,几乎是飞一样地往家骑。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可我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那团火,照亮了回家的路,也照亮了我整个灰暗的世界。
回到家,我哥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焦急地等着我。
“怎么样?怎么样?”他一见我就迎了上来。
“什么怎么样?”我还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出来。
“那个女的啊!长得怎么样?人怎么样?有没有看上你……哦不,看上我?”
我看着他那张急切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哥,”我停好车,很认真地对他说,“她,我看上了。”
我哥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看上了?你看上有什么用?人家是来跟我相亲的!”他反应过来后,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
“她也看上我了。”我补充道。
这下,我哥彻底不说话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她叫陈静,是我高中时候的语文老师。”
“老师?”我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多大?”
“二十六,比我大四岁。”
“那不行!”我哥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女大三,抱金砖。大四岁,那怎么行?再说,还是个老师,文化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是那个年代,最朴素的婚恋观。
放以前,我或许会觉得我哥说得有道理。
可现在,我不想听。
“哥,这是我的事。”我看着他,语气坚定,“明天,我还要去见她。”
我哥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随你吧。反正人是你见的,你自己去跟你嫂子的大姐解释。”
我知道,他这是妥协了。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我把我那件最好的白衬衫找了出来,虽然也有些旧了,但熨烫得平平整整。
我又把我那双唯一像样点的皮鞋,擦得锃亮。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笨拙地学着电影里男主角的样子,想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一些。
我妈看着我这副样子,打趣道:“哟,我们家小儿子今天是要去见谁啊?这么隆重。”
我红着脸,没说话,逃也似的出了门。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茶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她还没来。
我坐下来,要了一壶和昨天一样的茉莉花茶。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我一会儿担心她会不会不来了,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今天的打扮会不会太刻意。
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还是那件白衬衫,但今天,她换了一条浅蓝色的长裙。
她一进来,就看到了我,然后朝我笑了笑,走了过来。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茶馆都亮了。
“来这么早?”她在我对面坐下。
“怕你找不到我。”我傻乎乎地说。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的聊天,比昨天更加深入。
我们聊起了高中的时光。
我告诉她,我曾经把她讲过的每一首诗,都抄在了一个小本子上。
她告诉我,她一直觉得我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只是性格太内向,不爱表现。
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当老师。
她说,因为她喜欢看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那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
我告诉她,我曾经也想考大学,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家里条件不允许,我哥要结婚,我得早点出来工作,帮衬家里。
说到这里,我有些黯然。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家明,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不是只有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
“你的那份灵气,不应该被埋没在车间里。你可以继续写作,可以投稿。”
她的话,像一盏灯,再次照亮了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写作呢?
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有时候在茶馆,有时候在公园。
我们一起去逛过旧书摊,为了一本泛黄的诗集,和老板讨价还价半天。
我们一起去江边散步,看夕阳把江面染成一片金黄。
我骑着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偶尔会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也甜甜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活在梦里。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她母亲的病,渐渐好转了。她,也该回市里去了。
离别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在火车站告别。
站台上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催促上车的通知。
我们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伤感的气息。
“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鼓起勇气问。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可以写信。”她说,“我家里的地址,你还记得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地址,我早已烂熟于心。
“我给你写的信,你会回吗?”
“会。”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只要你写,我就会回。”
火车的汽笛声,长长地响起。
“我该走了。”她踮起脚,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
然后,她转身上了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火车缓缓开动,看着她的脸在车窗后,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之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
我的信,写得很勤。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封信,从我们这个小城,飞向那座繁华的都市。
我在信里,向她倾诉我的一切。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喜怒哀乐。
我把我新写的诗,新写的小说,都第一个寄给她看。
她的回信,总是很及时。
她的字,还和以前一样清秀好看。
她会很认真地评论我的每一篇作品,给我提出中肯的建议。
她也会告诉我她学校里的事情,她的学生,她的生活。
那些信,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期盼。
每个等待回信的日子,都变得既甜蜜,又煎熬。
我哥看着我每天守着邮筒的样子,直摇头。
“你这是何苦呢?”他说,“隔那么远,又不现实。”
我不理他。
我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远方牵挂着我,这就够了。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
我因为在一次抢修任务中,淋了雨,又吹了冷风,得了重感冒,发起了高烧。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昏昏沉沉的。
我妈急得团团转,我哥也请了假,在床边照顾我。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
陈静。
我哥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听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他觉得,我这是得了相思病。
病好后,我瘦了一大圈。
我给她写信,告诉她我病了,但已经好了,让她别担心。
可那封信寄出去后,我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
我开始慌了。
是不是她出什么事了?
还是她……不想再理我了?
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我脑子里盘旋,让我寝食难安。
我决定,去找她。
我跟我哥说我要去市里,他没多问,只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路上小心。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到了那座我向往已久的城市。
按照她信里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她任教的那所中学。
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校园里很热闹。
我站在传达室门口,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心里一阵恍惚。
我让传达室的大爷帮忙叫一下陈静老师。
大爷打量了我几眼,打了个内线电话。
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学楼里匆匆走了出来。
还是那件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毛衣。
她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她看到我,愣住了。
“家明?你怎么来了?”
“我……”我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先进来吧。”她把我带进了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其他的老师,她给我倒了杯水,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坐着。
直到下课铃响,老师们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我终于问出了口。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不想再理我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才发现,她在哭。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急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家明,”她哽咽着说,“我们……算了吧。”
“为什么?”我如遭雷击。
“我妈她……不同意。”她断断续续地说,“她知道了我们的事,她说……我们不合适。你比我小,你只是个工人,我们家……不能接受。”
原来是这样。
我早就该想到的。
那个年代,门当户对的观念,还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一个大学毕业的城市女教师,和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乡下小工人。
在世俗的眼光里,这的确是一段不被看好的感情。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意思?”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有区别吗?”她惨然一笑,“我不能……为了自己,不顾家人的感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所以,你就要放弃,是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我能听到窗外学生的嬉闹声,那声音,显得那样遥远。
我站起身,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明白了。”我轻声说。
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我身后,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回去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片风景一样,变得荒芜。
回到家,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写诗,不再看书。我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锁进了箱底。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加班,学技术。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
我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我哥看着我这样,很担心,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我。
他只能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带我出去喝酒。
可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洞,是永远也填不上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又是两年。
这两年里,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拿了好几次技术能手的称号。
厂里给我分了房子,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对象。
可我都拒绝了。
我妈急得不行,说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带我去看医生。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直到那年春节。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外面下着大雪,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就在这时,我家的门,被敲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哥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陈静。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绒大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风雪染白了她的头发和眉毛,她的脸冻得通红,嘴唇有些发紫。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她看着屋里的我们,然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光芒。
“家明,”她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颤抖,“我来找你了。”
我妈和我哥都傻眼了。
我,也傻眼了。
我几乎是冲过去的。
我拉着她冰冷的手,把她拉进屋里。
“你怎么来了?你……”
“我辞职了。”她说。
“我不当老师了。”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跟我妈说,如果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再也不回去了。”
“我来我们县的文化馆找了份工作,以后,我就在这里了。”
“家明,你还要我吗?”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和忐忑。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要!我要!”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
那次我走后,她也大病了一场。
她想了很多,也跟她母亲抗争了很久。
最后,她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
她说,她不能没有我。
我们的婚事,遭到了她家人的强烈反对。
她的母亲,甚至以断绝母女关系相威胁。
但我没有退缩。
我带着我所有的积蓄,和我写的那些获奖证书,去了她家。
我跪在她母亲面前,告诉她,我会一辈子对陈静好,我会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说了很多很多。
最后,她的母亲,看着自己女儿那双坚定的眼睛,终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豪华的酒席。
我们就请了两家人,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简单地吃了顿饭。
那天,她穿着我为她买的红裙子,笑得特别好看。
我看着她,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很温馨。
她在文化馆上班,我在工厂上班。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散步。
晚上,她会靠在我怀里,看我写东西。
她是我最忠实的读者,也是我最严格的编辑。
在她的鼓励下,我开始向一些大的文学期刊投稿。
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省级的文学杂志上。
拿到样刊和稿费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把那笔稿费,全部给了她。
她却什么也没买,而是给我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她说:“用它,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
后来,我的小说,越写越好,发表的也越来越多。
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城里,小有名气的“工人作家”。
再后来,我被调到了市里的文联,成了一名专业作家。
我们搬到了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们的儿子,也出生了。
生活,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六年那个炎热的下午。
如果那天,我没有替我哥去那场相亲。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进那家茉莉花茶馆。
如果……
可生活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如今,我和陈静已经携手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
我们的头发,都已花白。
我们的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
我们过着最普通不过的退休生活。
每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散步。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我养的花。
我会在一旁的书房里,继续写我的故事。
有时候,写累了,我会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她。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笑容,还和当年一样,温暖,明亮。
我常常会想,什么才是爱情?
是年少时那份不可言说的心动?
是青年时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
还是中年时那份相濡以沫的陪伴?
我想,都是。
前几天,我们回老家,整理旧物。
我无意中翻出了一个旧箱子。
箱子里,是我当年写的那些作文本,还有她给我回的,厚厚的一沓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可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年收到每一封信时的心情。
儿子拿起一本我的作文本,好奇地翻看着。
“爸,你年轻的时候,文笔就这么好啊。”他感叹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又翻到一篇,然后大声地念了出来:“那不是雨,那是天空在清洗一块巨大的、蒙了尘的绿翡翠。”
念完,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正在看信的陈静。
“妈,你觉不觉得,我爸这句话,写得特别有……感觉?”
陈静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儿子。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说:“是啊,我当年,就是被他这句话,给骗到手的。”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暖的。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在那个蝉鸣聒噪的茉莉花茶馆里,她推了推眼镜,看着窘迫的我,微微一笑。
“怎么,学生就不能娶老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