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败局的人
更新时间:2025-12-04 06:40 浏览量:4
楚河街下起了冬天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老街残喘的叹息。雨水带着冰冷的恶意,从屋檐汇聚成细流滴落下来,打湿了阿诚手中托着的东西——新誊写好的棋谱。墨蓝色的字迹经雨水洇漫开来,仿若即将被冲刷去的记忆。阿诚却浑然不觉,依旧用那细瘦而顽固的手指,笨拙地将纸张往冰冷的墙面按牢,像是要把什么脆弱的珍宝钉进泥墙深处。风卷来街角议论的声音,钻进阿诚被雨水打湿的耳朵里:“那傻孩子,又贴他那些破棋谱了!”他顿了顿,低头继续铺开那张逐渐模糊墨迹的纸张,指节在寒凉的空气里冻得微微发红,似是被遗忘在冻土里的一截瘦细树根。
雨雾终究散去,露出灰蒙蒙的天光,楚河茶馆里,早已像往日一样人影绰绰。阿诚依旧守在他最里角落那张木桌,对坐的棋友,却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不紧不慢泡好杯热茶置于对面,目光沉静地看着对面紧蹙双眉之人,只是温厚地说道:“再来一局?” 二十年来,这片烟雾缭绕之地,阿诚早已与旁人不同。他不是为了争胜,也不屑于下赢。每一盘棋,他都专注盯着对手落子的姿态眼神,如同捕捉暗夜里细微波动的星光。倘若对方陷入绝境,棋路支离破碎,阿诚反而如获至宝。他总会从胸前小心摸出一个小黄册子,纸页已磨得薄而微黄,随即埋头一笔一划将败局仔细描摹于册页之上。经年累月,册页里的墨迹像蔓延开来的老树根须,深深扎入纸张的每寸肌理,更盘踞在围观人群的心头,化作了拂不开的讪笑,“傻诚,傻诚”——这个名字带着轻蔑,同劣质的茶叶末一道在空气里漂浮旋转,成为众人眼中一个凝固的旧笑话。
可这经久不衰的笑话,却被一张告示残酷惊醒。老街拆迁,楚河茶馆将化为冰冷瓦砾。人们围聚告示旁,悲戚、惊慌,如骤然而至的冰雹砸乱了生活的平静暖意。偏偏阿诚从人群中挤出,竟将视作命根的那本“败局集”高高举起,“这里头记着路数呢!咱们能守着的!” 空气静默片刻后又被更大的哄笑撕扯开来,笑声如冰冷的针扎进阿诚耳膜。这时茶馆老板的侄子走了进来,那西装挺括、头颅微秃的经理是代表公司前来交涉的。他目光在哄笑人群中扫视,陡然撞见阿诚手中那本摊开的黄册子。众人还未反应,经理手指猛地指向册页中一盘棋的记录,急切问道:“这路数,谁解出来的?”
众人顿时惊愣,连笑也僵在空气里。只见那页泛黄纸上不仅记载了败局走势,更赫然写下注脚:
“此人,弃子三颗,看似自断生路;实则是布下网罗,诱敌深入,为贪食残子,终致中盘失守全局崩裂。”
那竟是经理早年棋馆里曾引以为傲、终致溃败的成名之役!黄纸如烧红的铁片灼痛掌心,经理的傲慢瞬间碎裂,脸色由僵硬渐至苍白,额头上竟渗出了汗珠,仿佛那纸上枯瘦的墨线骤然具形,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嘲讽之网,将他网罗其中,动弹不得。他喃喃自语:“那局…我也以为……不过因贪欲而败…原来…” 他霍然抬头,再看那个二十年浸泡在棋汤里、只记败局不争胜负的“傻诚”,只觉得那温顺眉眼下面,仿佛藏着一泓深不可测的古井。全场死寂,人们仿佛听见旧日根须纷纷拔出的断裂之声,那深埋地底的东西,如今破土而出,带着刺目寒光。
后来,老街在多方协商下终于惊险存留。众人再见阿诚,照旧如从前般守在他的桌旁,摆盘,泡茶,一笔一笔记录那些盘面破碎的残局。邻座老者有时会凝神问道:“傻小子,人家都盯着赢的棋去争,你倒好,怎么尽把败局当了宝?”阿诚抬起头来,眼睛依然温和清澈,仿佛那日变故的涟漪未曾真正搅动过他内心深处那一湖静水。
他摇摇头,温声应道:“师父您看,世上哪来的‘败’局呢?”手指探入口袋,又摸出他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黄色册子,指腹轻轻抚过那些墨迹编织的纹路,如同抚过一段沉甸甸岁月。“只有心困在里面的人罢了。”
棋枰上,一枚过河的小卒,静静泊在那儿,倔强地沉默不语——哪怕它最渺小、最脆弱,在潮水般推演的大局里,只要不困守在注定失陷的位置,每一步移身,都是破土的春芽在试探冻结的疆域。
雨滴在瓦檐上弹奏冰冷的尾声,阿诚转身走进楚河茶馆的人间烟火。他黄册子里的无数盘残棋,无数条兵败之路,在他身后拼成一个巨大幽深的暗影——这暗影无声诉说着,真正的胜利不在计算好的营盘内,而萌发于看似沦陷的沟壑里:每一处跌倒的尘土缝隙中都蕴藏着生根的伏笔,每一次沉默的承受,或许都在为某个远方的春天秘密积聚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