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嫁衣,血嫁衣
更新时间:2025-12-15 02:12 浏览量:3
我们镇上昨天出了件大事——新娘子穿着红嫁衣从酒店顶楼跳下来了。
死的不是别人,是镇中学新来的语文老师,林晓梅。
消息像风一样,不到两个小时就传遍了镇子每个角落。我妈从菜市场回来,菜篮子都没放下就冲进我房间:“不得了了!林老师死了!就是那个刚结婚的林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晓梅,我知道她。应该说,镇上没人不知道她。
她是我们镇这几年来最大的“奇迹”——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六年前,她是县里的高考状元,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师范大学。去年毕业,她又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我们镇的教师编制,回了家乡教书。
她妈早逝,父亲是个瘸子,在镇上修鞋为生。这样的家境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成了镇上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榜样。
“怎么会?”我放下手机,“昨天不是她大喜日子吗?”
“就是啊!”我妈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婚礼在明珠大酒店办的,听说排场可大了。结果仪式刚结束,新娘就不见了。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
她做了个坠落的手势。
“警察来了吗?”
“来了,现场封了,但听在酒店工作的王婶说,那场面……”我妈摇摇头,“红嫁衣都染成血嫁衣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林晓梅的样子。瘦瘦高高的,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去年九月教师节,镇中学办文艺汇演,她领着学生朗诵《诗经》,一身淡蓝色连衣裙,站在台上像株清雅的兰花。
谁都想不到,这样的她会穿着嫁衣纵身一跃。
消息在镇上传开后,各种猜测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去了镇中心的老茶馆——那里是小镇的“新闻发布中心”。果不其,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闲言碎语混合的味道。
“要我说,肯定有问题。”开杂货铺的老陈头啜了口茶,“你们想,一个姑娘,苦读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又刚结婚,大好前程等着呢,怎么会想不开?”
“听说新郎家可有钱了。”旁边卖猪肉的赵婶插话,“是县里搞房地产的李家独子。林老师这是攀上高枝了啊。”
“高枝?”退休教师周老师推了推老花镜,“你们不知道内情。那李家儿子之前离过婚,风评不太好。林老师嫁过去,怕是……”
“那也不至于跳楼啊!”老陈头打断她,“我听说,婚礼上就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一桌人都凑近了。
老陈头四下看看,声音压得更低:“我侄子在酒店当服务员,他说婚礼上,新娘全程没笑过。拜天地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敬酒环节没开始,人就不见了。”
周老师叹了口气:“晓梅那孩子我了解,她初中时我教过她。特别要强,特别懂事。她爸腿脚不便,她每天放学先去菜市场捡菜叶,然后回家做饭,最后才能写作业。就这样,年年考第一。”
“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呢?”赵婶摇头。
“优秀?”周老师苦笑,“有时候,太优秀反而是负担。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回我们这小地方教书吗?她在省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可她爸一个人在这儿,她放心不下。”
茶馆里一阵沉默。
“听说她爸听到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有人说。
“造孽啊……”
我离开茶馆时,天色渐暗。不知不觉走到了林晓梅家附近——镇西头那片低矮的平房区。她家很好认,门口还贴着褪色的“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
门口围了几个人,小声议论着。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嘶哑而绝望。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抹着眼泪。我认出那是街道办的刘主任。
“刘阿姨。”我上前打招呼。
刘主任看到我,叹了口气:“是你啊。这事儿真是……唉。”
“林叔叔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就这一个女儿,培养得这么好,说没就没了。”刘主任压低声音,“警方初步认定是自杀,但家属不接受,要求彻查。”
“有疑点吗?”
刘主任犹豫了一下,把我拉到一边:“婚礼现场的监控显示,晓梅是自己走上顶楼的,期间没人跟随。但是……”她顿了顿,“酒店的保安说,听到顶楼有争吵声,一男一女。等他赶上去时,只看到晓梅站在天台边缘。”
“男的是谁?”
“保安没看清,说那人跑得快。”刘主任眼神复杂,“而且,晓梅跳下去前,扔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她的教师证。”
我愣住了。
“崭新的教师证,去年刚发的。就扔在天台边上,像是故意让人发现似的。”刘主任的声音有些颤抖,“证上用口红写了两个字——假的。”
假的?什么是假的?教师证?婚姻?还是她的人生?
两天后,更多细节浮出水面。
林晓梅的手机恢复了部分数据。最后几条信息是发给一个备注为“师兄”的人。
“我撑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说我是幸运的,说我有福气。”
“可这福气,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成绩是真的,教师证是真的,可生活是假的。”
最后一条信息,发送于她坠楼前十分钟: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警方约谈了新郎李浩。据说在问询室里,这个富家子弟表现得悲痛欲绝,却对一些关键问题支支吾吾。
镇上开始流传更隐秘的版本:这场婚姻本就是交易。李家需要一位“高学历、有正式工作”的儿媳装点门面,林晓梅的父亲则得到了一大笔彩礼,足够他养老和治腿。
甚至有人说,林晓梅考上教师编制,也有李家的“帮忙”——当然,这无从证实,却足以在小镇的舆论场中掀起风浪。
一周后,林晓梅的葬礼举行了。没有按习俗葬入李家祖坟,而是单独安葬在她母亲旁边。葬礼简单得近乎凄凉,只有少数亲友参加。
她父亲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一夜之间头发全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我站在远处,看着那方新立的墓碑。照片上的林晓梅微笑着,那是她的教师证照片,眼神明亮,充满希望。
“多好的姑娘啊。”身边不知何时站了周老师,她手里拿着一本《诗经》,“这是她落在我那的。她最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里一震。
回到家中,我打开电脑,搜索林晓梅的名字。跳出几条旧闻:某年高考状元采访、某次教学比赛获奖……最新的一条是本地论坛的帖子:《新婚女教师坠亡真相调查中》。
我点进去,发现已经盖了上千楼。
大多数人是惋惜和同情,也有少数冷嘲热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读书读傻了”“不知足”。
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匿名用户发了一句话,很快被淹没在更多回复中:
“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反抗,而这个世界却连她反抗什么都听不懂。”
窗外,夜色渐浓。
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茶馆里的谈资换成了其他话题。只有经过镇中学时,人们会偶尔提起:“以前这里有个林老师,可优秀了,可惜啊……”
明珠大酒店顶楼的天台已经加装了防护网。鲜红的,像一道巨大的伤口,又像一件无形的嫁衣,笼罩在小镇上空。
林晓梅留下的那本教师证,作为证物被封存在警局的档案袋里。“假的”两个口红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刺眼。
后来,我从一位在教育局工作的远房亲戚那里听说,林晓梅的教师编制考试试卷被调出来重新审核——没有任何问题,每一分都是她实打实考出来的。
“那姑娘是真才实学。”亲戚感叹,“可惜了。”
可惜了。
这就是小镇给她的最终判词。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小镇,去省城工作。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林晓梅的墓地。
墓前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菊花,不知是谁放的。墓碑被擦得很干净,照片上的她依然微笑着。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是她婚礼前三天,在镇上的书店。她正在挑选教学用的辅导书,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林老师,恭喜啊。”我当时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那种惯有的、温和的微笑:“谢谢。”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如今我明白了,那或许不是羞涩,而是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下山时,夕阳把天空染成淡淡的橙红色,很美。我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
“有些人的生命就像一场盛大的表演,观众鼓掌喝彩,却没人问过,站在舞台中央的她,想不想演这出戏。”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像是回答,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