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十年中流沙河自白

更新时间：2025-12-25 19:45  浏览量：1

中午回家，进屋不见何洁。入内间去看了，也不在母亲的床上。母亲从厨房走进屋，悄声说:“她走了。”一潮悲凉，新婚别的悲凉，从心中奔涌到眼中来，又从眼中强压回心中去。我在前坐下发呆。燕去了，巢空了，只留下一张字条放在桌上:“坦:“我走了。为了生活，保重。妻字忙抄。”我问母亲:她怎样走的?”母亲说:“她等你好久，不见你回来。

帽子机构张所长又到家中来了，催她快走。她说偏不走，同张所长吵起来。张所长提醒她的户口在成都，不在城厢镇。后来张所长走了，她就清理你的藏书，装满一藤箱最好的，请余勋楣(我的三妹)帮忙,两人共提到北门车站去。离开车时间还早，她又冒着大雨跑回来，从菜市上买了黄瓜和大椒给我带来。她说雨大，叫我不要去菜市了。大雨不停户，她又走了。我拿着草帽去追她，一路喊她,她不回头。我晓得，她在哭。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停了会，又补充说:“她说她9月上旬一定回来。多日以后，我才知道，那天上午她同张所长吵，双方曾有一息激战般的对话。这段对话是躲在屋内的母亲所没有听见的，如下：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走!”

“你们这是非法同居。不走，赶你走!”

“我们要求补办结婚登记手续!”

“补办了也不准你住在这里!”

“我把户口迁来!。”

张所长吃一惊，瞪大眼睛逼视何洁。在成都有工作，生活好，偏要迁到小镇上来受苦，这样的年轻女子是他从来没有遇则过的。他凭常识判断何洁是在提虚劲，争个嘴巴硬罢了，未必肯认真迁到这里来，便笑笑说:“那你就迁来吧。”

何洁是在 66年8月27日上午走的，哭着走的。两天后学生们来了。这些小将由老师带着，列队上街游行，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惊动本镇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看热闹的观众鹄立街边巷口，有感到快意的，有感到新鲜的，有感到茫然的。想来也还有感到恐慌的，不过我未亲眼看见，不敢妄记。人有了恐慌感一般都掩饰着，不肯形之于色，例如鄙人便是。当时我回家去吃午饭，路过北街，正好遇见学生们游X。躲吧，来不及了，面对面了。我脸上做出一副温驯无害且能“正确对待”的表情，心中却在诅咒“小法西斯”。这又是奴隶性的表现。读者不防骂我虚伪好了。须知，“左家庄”的“十年教训”厥功甚伟，岂止教成了一批又一批的棍子和打手，而且训熟了更多的吃棍挨打者。整人的，被整的，双方均已成熟，彼此的表演都很得体了。

这是本镇最早出现的一批学生们。他们都是城厢中学的学生，一般属于家庭出身好的所谓红五类子女，对他们心目中的伟大领袖据说怀有深厚感情，对他们心目中的阶级敌人据说怀有刻骨仇恨。不过据说而已，他们毕竟年幼无知，尚缺乏定向性，所作所为多系受人利用。

后来由于组织扩大，兼容了一些“可以教有育好的”所谓黑五类子女，又由于政 局的苍黄反复对他们产生了种种影响，他们原有的组织便分裂了。于是最早出现的那一批学生们被他们的对立面(也是学生们)骂成是“官办学生们”。这恐怕不公平。形形色色的学生们组织其实都是奉“左 家 庄”之命旨行事的，本质相同。不同的只是有的组织主奉天命，有的组织主奉地旨而已。而“左 家 庄”是到处都有的，不论天上地下。记得那时候在故乡听见一首从成都传来的民谣，主题是讴歌学生们对立的两大派:一派是主奉天命的学生们“八二六”，一派是主奉地旨的“学生们成都B队。”谣曰:

“八二六”好，“八二六”好。

“八二六”教我偷手表。

“红成”坏，“红成”坏。

“红成”教我偷泡菜。

官办不官办，都是“教我偷”，本质一样。这首民谣真绝!

还是回头来说这一批列队上街游行，敲锣打鼓，高呼口号的学生们吧。这一天他们的任务是杀向社会，大破所谓“四 旧”他们先后冲入东南北三条街的几家茶馆，叫那些茶客站起来，跟着他们诵读《 语 录》，多半是“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啦,“你不打，它就不倒”啦之类的。

可笑茶客们许多是老头,不熟经书，喉咙里打和声，天晓得诵了一些什么。诵毕，都给赶出茶馆，各自散去。于是学生们又高呼口号，贴大Z报，勒令茶馆关门，从此不许营业。这些勇锐的小将还沿街袭击下象棋的和打扑克的。象棋子有“帝王将相”，扑克牌有K便是王(KING)，有Q便是后(QUEEN)，都要没收，予以销毁。商店的老招牌，名字古雅，涉嫌四旧，都要当场砸烂。南街牛肉饭馆的招牌是“清 真”，砸了，改成“回 民食堂”。

至于街名巷名,有那些古雅的，后来都改成革命的，换挂新牌。西门外有一条破败肮脏的小街，原名“庆泽路”，改成“光明路”，是其一例。历史上的种种革命都很艰难，唯有这种革命十分容易之间便可大功告成。凡藏有古董、文物、字画、书籍之家，这天都被学生们袭击，横遭抢 掠。小将们的这些战况都是我后来听别人讲的。我当时是从北街窜入小巷回家去的，不可能目睹这战况，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