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内耗”的陈明昊:话剧《第七天》用未知世界慰藉当下丨专访
更新时间:2025-12-29 19:14 浏览量:2
面前的陈明昊努力思考着记者的提问,很想说点什么,但随即,他又摇头叹气,“你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都特没用啊?”自己每天脑子里都是问题,但是没有答案,“我给不出答案。”
一月,深圳。
话剧《第七天》即将再次上演。陈明昊扮演主人公杨飞,死后的他在漫长寻觅中和自己的至亲至爱久别重逢。
陈明昊在话剧《第七天》中饰演主人公杨飞。
在当下的演出市场中,“重演”并不稀奇,但话剧《第七天》的回归却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三年前,改编自余华原著小说的戏剧《第七天》(讲述了一位普通人在死后的七天里,于生死两界之间穿行、回望、倾听的故事),作为第一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官方委约的中国作品,在法国全球首演,并作为当年乌镇戏剧节的开幕大戏,之后开启全国巡演;三年之后,它重新回到中国舞台,回到一个已经明显发生变化的现实语境中。
世界在变化,观众在变化,城市在变化,而舞台仍然在那里。
对陈明昊而言,《第七天》的再度上演并不是一次阶段性的总结,也并非对“成功经验”的复刻,而更像是一次回到原点的确认——确认戏剧是否仍然有效,确认舞台是否仍然是一个值得人们花时间抵达的地方,确认“见面”这件事,在当下是否依然重要。
“人还挺需要见面的。”陈明昊说。
这句话在他的叙述中反复出现,并不锋利,却异常笃定。
在排练楼和巡山时很松弛,上台后是生存状态
12月末的北京,天气并不算严寒。陈明昊正在为《第七天》的复排做准备。排练楼不高,只有四层,没有电梯。
他在楼下和看车的大爷打了声招呼,语气熟稔,随后慢慢往上爬。到了四层,抬头一看,排练厅里没人,门也锁着。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催促,而是原路下楼,到一层大厅找工作人员拿钥匙,再重新爬上四楼。
这一来一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进门后,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到饮水机前,反复看着出水口。转头问记者:“你喝热水吗?这个有点太热了,要不我给你兑点?要是直接倒凉的又太凉了。”
他自己试了几次,像是在完成一件需要精确判断的小事。“你看看这个温度行不行。”
这并不是刻意地照顾,也不是待客之道的表演,而是他处理日常的方式。陈明昊的很多状态,都发生在这种不被时间追赶的间隙里。
他不看采访提纲,也不太喜欢被问题牵着走。比起结构化的问答,他更习惯于聊天——面对面的、没有明确目的的交流。坐下没多久,他便主动讲起了自己的生活。
他在香山住了十一年,日常活动就是“巡山”。时间久了,山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有一次刚换了一部顶配的新手机,上山时随手放在路边,看风景、坐一会儿,起身就走。晚上和邻居喝酒聊天时,忽然想起手机不见了。
日常中的陈明昊展现出令人舒适的松弛感。
讲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笑了一下,又马上正色:“呦,咱们这是不是已经开始采访了?我是不是把天聊散了?”
这种对“是否偏离主题”的自觉,几乎贯穿了陈明昊的戏剧经验——他允许自己游走,但始终知道该回到哪里。
日常中他展现出令人舒适的松弛感。但作为一个演过大量长剧目的戏剧演员,陈明昊并不回避“紧张”这个词。
“上台前肯定是紧张的。”他说,“一直都会。”但这种紧张并不会被他带上舞台。相反,一旦真正站到舞台中央,紧张反而迅速失效。“到了舞台上反而顾不过来紧张了。”他说,“上台后是生存状态。”这是陈明昊反复提到的一个关键词——生存。舞台不仅仅是表演情绪的地方,而是检验身体是否仍然具备反应能力的地方。
在他的理解中,舞台并不是一个可以从容展示技巧的“常温”空间,而是一个带有“风险”的场域。灯光亮起,观众在场,所有判断都必须在当下完成。“就在那种强压、刺激、危险的状态下,人的机能会被打开。”他说,“智慧也会上升,身体会自动带入环境。”
《第七天》,拒绝被概括
如果要用一两句话推介《第七天》,陈明昊会本能地抗拒。“我特别害怕用一两句话来推介。”他说,“根本说不清楚。”
这种试图用简短语言概括复杂经验的冲动,本身就像是一种现代焦虑——希望一个词解决一部作品,希望一句话交代完整感受,这都是美好的愿望。但在陈明昊看来,戏剧并不在这个逻辑之中。“我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他用一个极其日常的比喻来解释这种抗拒:就像和人见面,有人会说,“有没有时间,聊个五分钟”,那五分钟里,其实很难真正聊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交流,需要时间,需要停留。
《第七天》也是如此。
在陈明昊看来,话剧《第七天》是在用未知的世界去安放当下。
这部作品改编自余华的小说,但在舞台上,它并不试图复现现实世界,而是被陈明昊理解为一个被抽离出来的空间。“它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说,“没法去定义。”这个未知并不空洞,而是一种可以被引导的状态。你把它引向哪里,它就从哪里开始生长。戏剧在这里成为一种建造行为——用未知的世界去安放当下。
三年前,《第七天》走进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
演出地点是一座修道院。平日里,这里是游客来往的历史建筑;戏剧节期间,舞台被临时搭建出来,一半是表演区,一半是观众席,墙体与门洞自然成为舞台的一部分。在阿维尼翁演出期间,陈明昊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演出前,他都会爬到中庭的楼上,抽三根烟。
更重要的是,在抽烟的过程中,他会把即将入场的观众一一看过去。那种感觉,不像是在观察,更像是在告别。“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他说,“但是他们来看戏,是来见面的。”在他看来,真正的见面,反而要从告别开始。
剧场的意义在于互动与唤醒
谈到《第七天》对自己的意义时,陈明昊的回答并不宏大,却极其具体。“舞台是一个能让我从现实躲避起来的地方。”
这并不是逃离现实,而是一种暂时的撤退。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空间存在,并且与自己仍然保持连接,他就会感到踏实。“我知道我想去就能去。”他说,“好像我在这儿就能把问题想清楚。”即便问题并没有真正被解决,只要在舞台上被重新放置过,事情就能过去。就像一个加油站。在他看来,舞台的意义并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于让人继续前行。
就像对于“演技”的讨论。技术当然重要,精确的控制、分寸的拿捏、情绪与身体之间的调度,都是演员必须面对的训练。但如果只停留在技术层面,那终究是有限的。“你真的研习吗?”他反问,“那么多表演的书你真看了吗?那么多厉害的表演你仔细琢磨了吗?”
他把演员的工作理解为一种身体实验——不断向身体注入不同的能量,观察反应,看身体会变成什么。每一场演出都不同,因为人本身就是不确定的。也正因为不确定,他并不害怕出错。“我觉得出错也是戏的一部分。”他说,“是好看的。”
作为导演,陈明昊在阿那亚戏剧节推出的“海边三部曲”,以大量与观众的互动受到关注。观众在演出中被邀请吃东西,被不断提醒自己正身处剧场。这种互动并不是为了制造热闹。“我不想让他们完全沉浸在一个故事里。”他说。
他希望观众在被拉出故事的瞬间,开始审视舞台、审视演员,最终审视自己。“有些东西进到他的身体里了。”他说,“他可能出去之后才会意识到。”
在他的理解中,剧场的意义不在于制造幻觉,而在于唤醒感知。
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直演话剧
陈明昊并不否认焦虑的存在,但他对自己提出了一个明确要求:不要内耗。
这种状态并非天生,而是在生活中逐渐形成的。早年演话剧时,他对白天的时间极其谨慎——演出当天几乎不敢做任何事,生怕影响晚上的状态。直到父亲住院。
那段时间,他一边准备演出,一边给父亲送饭。从西山坐地铁进城,时间被精确切割。一号线经过长安街、西单,从地铁上来,正好走进先锋剧场。
“上去演的时候,观众都坐好了。”
他发现,原来只需要“一口气”,也能上台。
轴,是过程;松弛,是后来才学会的能力。
一月,深圳,《第七天》再次开演。
对陈明昊而言,这不是一次回顾,也不是一次总结,而是一种持续的确认——确认戏剧仍然有效,确认舞台仍然重要。
“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直演话剧。”
灯光亮起之前,他依然会紧张;灯光亮起之后,他会进入那种熟悉的生存状态。问题未必有答案,但身体知道如何继续。
只要还能在同一个空间里,好好见一面,戏剧就没有结束。
【对话】
我对自己提要求了,不要内耗
新京报:《第七天》这部戏,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陈明昊:我们去建造了一个未知的世界,用未知世界去慰藉当下。就像我说的,人还挺需要见面的。你出门干吗,见谁,挺重要的。我觉得把这个时间用在剧场上,在剧场相遇,是一件挺美好的事。余华的《第七天》原著是一部现代作品,是给当下的人看的,但其实是引向未来的想象。作为演员或者创作者,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然后就看缘分,观众能不能从里面获得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能战胜些自己的危机,哪怕一点也行。
新京报:那么对你自己来说呢?《第七天》这部戏让你获得了一些什么,又战胜了一些什么吗?
陈明昊:对我自己来说,首先舞台是一个能让我从现实躲避起来的地方,这对我挺重要的。如果有剧场,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儿,跟我有关系,或者我想去就能去,我心里就挺踏实的,好像我在这儿就能把问题想清楚了。当然想清楚了,问题可能还是解决不了,但是就过去了。
新京报:你有什么其他的生活工作之外,获取能量的渠道吗?
陈明昊:我觉得待着、闲着是最舒服的了,然后你才能知道要干吗。其实演员在台上也应该是这种状态,来了不能着急排练、着急说词儿。但是现在也很难做到,大家都忙,在影视剧片场更不可能,都是一场一场戏接着拍。
新京报:拍摄影视作品给你带来的,所谓的光环或者关注度,你在意吗?
陈明昊:人是你到了那个环境,你就想那点事儿了。所以剧场对我的意义也是,我到了剧场就不想那些事了。比如说获奖,给你搁那儿你就想得,我去某某奖的现场,我到那儿了我也想得,就像比赛的运动员,不想拿冠军是吹牛,如果我天天在片场可能也会总想着数据票房这些事。但是我不在那儿我就不想。
新京报:所以在你看来,戏剧和影视的表演是很不一样的?
陈明昊:剧场和片场还是很不一样的,舞台是依靠演员的现场表演去进行最终解释的。我还是更习惯戏剧的表达,电影、电视剧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探索,最终观众能看到的内容还需要有后期剪辑、特效等一系列工作。在舞台上,你说词,就是观众听到的词了,所有要表达的东西,都是通过演员最终呈现在舞台上。这也是观众来到剧场的意义,见面就是鲜活的。首先我觉得是一种被需要,一方面是表达,无论是余华的书,孟京辉导演的想法,最终都是通过演员去表达。我跟他们的连接,是一种能量注入到我身体里,我觉得做演员有意思,就是拿身体做实验,往身体里边注入能量,然后看他的反应,看他能够变成什么样。每一场也都不一样,人是最不确定的,所有都是凭着当下的判断和感觉产生,美妙也美妙在这儿。所以我不怕出错,我不怕在舞台上出问题,出错也是戏的一部分,是好看的。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直演话剧,肯定是最舒服的事儿了。
新京报:你不太像一个内耗的人?
陈明昊:我对自己提要求了,不要内耗。包括说采访也别上劲儿,想说点什么,不想说就不说。
新京报:对自己提要求不内耗就能做到不内耗吗?这个要求本身不会又增加了你的内耗吗?
陈明昊:关注自己,时刻能看到自己,感受到自己。有时候你以为生活只有这样一种方式,其实不是。我最早演话剧的时候,晚上演出,我白天什么都不干,不敢干也不会干。比如谁让我去办一个户口本的事,挺重要的,我说去不了,真去不了,我在家待着,这一天都不能安排别的事儿。也就在家看看电视看看书、小范围遛个弯,就算去看电影,我都觉得这事儿在消耗我。然后提早几点得到剧场准备,但有些东西是你认为的。你害怕,这空间得留出来,反正后来我不这样了,我反而觉得更准确了一些,这种东西给别人的负担也挺重的。
“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一直演话剧。”——陈明昊
新京报:现在提到你,无论业内还是观众,首先在你身上的一个标签就是“演技好”。
陈明昊:我觉得演员得把自己当成艺术家,不能当成一个干活的。技术层面上,当然也需要精进,比如右眼流下一滴泪,左眼还泛着希望之光,或者说在什么时候想哭就能哭,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分寸不容易。要么你就琢磨这件事儿,把这技术做到一定的程度,也能升华了,技术足够到一定疯魔的状态,那可以。你就练一种技术,沉淀到极致了,可能就能改变很多东西,它就是一种哲学上的思考。
新京报:但是艺术家都需要有一部分天赋的元素吧,你本身演技好是天赋带来的吗?
陈明昊:首先我没觉得我演技好,我就觉得应该这么演,就这么演了。
新京报:你如果只是“觉得”就能办到,应该就是天赋,或者你就是在凡尔赛?
陈明昊:如果你光想着表面上的演技,就那点事儿。我觉得舞台是一个滋养演员的地儿,比如那些在外边混得挺好的演员,自己觉得(演技)挺好的,已经够用了,但是如果真想有点什么,你就来舞台上感受感受。我就是在剧场有那种活着的感觉。
【名片】
陈明昊,中国戏剧界重量级演员,中国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先锋戏剧鬼才导演。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96级表演本科班,北京大学首届MFA艺术硕士。他是站上国际戏剧顶级舞台、为中国戏剧赢得世界赞誉的演员代表,主演话剧《茶馆》是中国当代戏剧首次进入阿维尼翁戏剧节核心板块IN单元,他在第73届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IN单元的演出获得艺术总监奥利维尔·皮“天才、超人”的盛情赞叹。其主演话剧《第七天》是阿维尼翁戏剧节举办以来,第一部Avignon IN戏剧节官方委约创作的中国戏剧作品。
作为戏剧演员的陈明昊,主要戏剧作品有《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暗恋桃花源》《第七天》《茶馆》《四世同堂》等多部中国经典戏剧巨作。他也是当代最活跃的先锋戏剧导演之一,其导演作品《海边的欧律狄刻》《海边的伽利略Ⅰ+Ⅱ+Ⅲ》《红色》《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从清晨到午夜》《大鸡》《公牛》等,以多元化的跨界裂变和强烈的现场表达,开创了对戏剧空间的全新思考。导演作品《巴巴妈妈》获首届乌镇戏剧节“小镇奖”最佳戏剧奖。
陈明昊分别在影片《扬名立万》和剧集《漫长的季节》中饰演陆子野和马德胜。
作为影视演员的主要作品有电影《第二十条》《扬名立万》《东极岛》等,影视剧《漫长的季节》《棋士》《三大队》《理想之城》等。
新京报记者 刘玮
编辑 黄嘉龄
校对李立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