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只有汪曾祺能写出“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这种韵白?
更新时间:2025-05-12 18:04 浏览量:4
汪曾祺泡茶馆的瘾头,在同辈作家里头是出了名的。这瘾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得从他小时候说起。高邮老家的运河边上,茶馆比饭馆还多。特别是码头那条街,老虎灶一家挨着一家,青砖灰瓦的铺面,门口总冒着白汽。天蒙蒙亮,茶馆就开张了。跑船的、挑担的、拉纤的,这些靠力气吃饭的主儿,卸了货就往茶馆里钻。长条板凳上坐定了,先灌一大碗粗茶,再要碟烫干丝,就着烧饼慢慢嚼。茶水解乏,点心垫饥,歇够了脚力,才有力气接着干活。
汪曾祺打小就在这样的茶馆里长大。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手腕一抖,滚水就准准地落进茶碗里。跑堂的端着木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嘴里不停地吆喝:"三号桌加壶龙井!""五号桌的阳春面好了!"这些声音,这些气味,都刻在他骨子里了。
后来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那会儿,他泡茶馆的瘾头更大了。昆明的茶馆和高邮不一样,多是些清静的去处。文林街有家老茶馆,木头桌椅都磨得发亮,窗棂上的雕花都褪了色。汪曾祺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一壶普洱,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会儿正是抗战时期,师生们都穷。可再穷,茶钱是不能省的。有时实在没钱了,就赊账。老板认得这个戴圆框眼镜的读书人,知道他是个讲究的主儿,也就由着他去。茶馆成了他的书房,在这里写文章、改作业、会朋友。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他也不在意。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起来,汪曾祺总觉得是最自在的。他说:"穷是穷了点,可心里踏实。"这话不假。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壶热茶,一本旧书,几个知己,就是最好的光阴了。
昆明的茶馆分两种:大茶楼和小茶铺。汪曾祺不爱去那些气派的大茶楼,反倒钟情于街边巷尾的小茶铺。这些小茶铺门脸不大,却透着地道的昆明味儿。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拐上凤翥街或是文林街,走不了几步就能遇上一家。这两条街都不长,可茶馆倒有十几家,一家挨着一家,像是特意为联大的师生们准备的。
这些小茶铺里,联大学生待的时间总比本地人长。他们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连午饭都在茶馆里解决。汪曾祺更是如此。他泡茶馆,图的不仅是那一口茶香,更是茶馆里的百态人生。他爱坐在角落里,一边啜着茶,一边观察来往的茶客。有时掏出本书来看,有时拿出纸笔写写画画。更多的时候,他就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听茶客们闲聊,看跑堂的忙活。
茶馆成了他的创作源泉。那些在茶香氤氲中写下的文字,都带着生活的烟火气。他写茶馆里的桥牌高手,写卖瓜子的小贩,写说书的艺人,写那些来来往往的普通人。这些人物在他的笔下活了起来,带着茶馆特有的温度和气息。有时写着写着,他会突然停下笔,盯着某个茶客出神,仿佛要把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刻进脑子里。
中国茶道和戏曲,骨子里是相通的。汪曾祺打小就爱唱戏,尤其迷昆曲那婉转的水磨调。在西南联大那会儿,他除了整日泡茶馆,还和中文系几个同样痴迷昆曲的同学凑了个曲社。他们请来两位教授,一位教拍曲,一位教吹笛。每到昆曲专场演出,总能引来不少师生围观。
课余时分,汪曾祺常约上三五个曲友去茶馆。几杯清茶下肚,嗓子眼就痒痒。你一段《牡丹亭》,我一段《长生殿》,就这么清唱起来。起初茶客们还嫌吵,后来竟都竖着耳朵听。茶寮老板更是欢喜,说他们这一唱,连带着茶叶都多卖出去几斤。日子久了,他们成了茶馆的常客,老板特意给他们留出靠窗的雅座。
最热闹时,连街坊邻居都闻声而来。卖菜的放下担子,拉车的歇了脚,都挤在茶馆门口听。一曲唱罢,叫好声不断。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每回听完都要送他们几串糖葫芦,说是润润嗓子。
那年暑假,汪曾祺在图书馆翻旧杂志,偶然读到《北斗》上署名"董龙"的文章,谈的是"茶馆文学"。后来得知这"董龙"就是瞿秋白,他心里一动:茶馆里的人生百态,要是能搬上舞台该多好。从此他泡茶馆时,总要多留个心眼,把茶客们的言谈举止都记在心里。
有时唱到兴头上,汪曾祺会即兴改几句唱词,把眼前看到的茶馆景象编进去。同学们笑他这是"新编昆曲",他倒认真起来:"戏曲本就是从市井中来,咱们让它回到市井中去,有何不可?"这话说得在理,后来他们索性把《茶馆》里的场景都编成了折子戏。
老舍先生的《茶馆》在京城上演那会儿,汪曾祺场场不落。散戏后,他总要踱着步子去老舍家坐坐。老舍住在东城的小院里,院里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张藤编的茶几。每次去,老舍都备好了茶等他。
那天汪曾祺进门时,老舍正在院子里摆弄茶具。见了他,老舍笑眯眯地打开一个红木茶柜,里头整齐码着十几个青花瓷罐。"知道你爱喝绿茶,"老舍说,"这是碧螺春,这是龙井,还有太平猴魁和黄山毛峰,都是新到的。"
汪曾祺选了碧螺春。老舍亲自执壶,滚水冲下去,茶叶在玻璃杯里打着旋儿,像一群跳舞的小人儿。茶汤渐渐泛出嫩绿色,香气飘散开来。"我这《茶馆》,"老舍抿了口茶说,"写的是过去的事了。"他摩挲着茶杯,眼神有些飘远,"前清那会儿,我在茶馆里听过多少故事啊。"
汪曾祺知道,老舍写《茶馆》,是把半辈子的见闻都揉进去了。那些茶客的悲欢,跑堂的机灵,说书人的抑扬顿挫,都活灵活现地搬上了舞台。可老舍总说不够,说这戏里缺了新时代的气息。
"你们年轻,"老舍突然放下茶杯,茶汤在杯里轻轻晃动,"该写写现在的茶馆。"他望着汪曾祺,眼神格外认真,"现在的茶馆什么样?喝茶的人都聊些什么?"老槐树上知了叫得正欢,老舍的声音混在蝉鸣里,"写出来,那才是活的历史。"
汪曾祺捧着茶杯,茶已经凉了。他想起昆明那些茶馆,想起高邮码头上冒着热气的茶摊。老舍的话像一粒种子,落在他心里。临走时,老舍硬塞给他一包碧螺春,"带回去慢慢喝,"老舍站在院门口说,"写文章时提提神。"
那包茶叶,汪曾祺一直没舍得喝完。每次打开,都能闻到老槐树下的茶香,想起老舍说"写写现在的茶馆"时的神情。后来他写《受戒》,写《大淖记事》,笔下的市井生活,总带着茶馆里的烟火气。
六十年代中期,汪曾祺接手改编沪剧《芦荡火种》时,意外发现剧中竟有一幕发生在"春来茶馆"——一个地下交通站。这让他想起了老舍先生多年前的嘱托,那个关于"写写新时代茶馆"的期望。
改编工作并不轻松。中国传统京剧剧本向来有两个毛病:人物刻画不够细腻,唱词缺乏诗意。汪曾祺决定就从这两处着手。他反复琢磨剧中《智斗》这一幕,要把阿庆嫂这个茶馆老板娘兼地下交通员写活。这个角色既要保持茶馆老板的市井气,又得暗藏革命者的机敏。
最难写的是那段"垒起七星灶"的唱词。汪曾祺在书桌前枯坐多日,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稿纸揉了一张又一张。有天夜里,他忽然想起昆明茶馆里的老虎灶,想起跑堂提着大铜壶穿梭的身影。记忆中的画面活了起来:上海茶馆里八仙桌旁的高谈阔论,武汉茶楼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北京大碗茶摊上的市井百态,还有高邮老家茶馆里飘着的茶香。
这些记忆像茶叶一样在脑海里舒展开来。他连夜重写唱词,把各地茶馆的特色都融进了春来茶馆:七星灶上冒着热气的大铜壶,八仙桌上永远擦得锃亮的茶具,来来往往的十六方茶客。最妙的是阿庆嫂这个角色,她招呼客人的热情里藏着警惕,沏茶倒水的动作中带着机敏,连擦桌子的手势都暗含深意。
汪曾祺发现,自己几十年泡茶馆的经历,竟在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那些观察过的茶馆老板,听过的市井闲谈,看过的世态人情,都成了创作的养分。春来茶馆在他笔下活了起来,既是真实可信的市井茶馆,又是惊心动魄的地下战场。
垒起七星灶夜深了,汪曾祺还在书桌前苦思冥想。桌上摊着的稿纸写满了又划掉,划掉了又重写。紫砂小壶里的茶已经续了七八回,茶汤早就淡得没了颜色。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踱到窗前。窗外是上海的夜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更显得夜静人寂。
"垒起七星灶"这句唱词倒是早就有了,可后面的词怎么接都觉得差了口气。他捧着茶壶在屋里来回踱步,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他却浑然不觉。忽然,舌尖上残留的茶味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事。
那是高邮的夏夜,祖父教他读苏东坡的《汲江煎茶》。"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年幼的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这诗句的意思。祖父就带他到院子里,指着月光下的大水缸说:"你看,这月光落在水瓢里,不就是'大瓢贮月'吗?"又指着运河说:"舀一勺江水煮茶,不就是'小杓分江'吗?"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汪曾祺放下茶壶,快步回到桌前,提笔写下"铜壶煮三江"。写完自己先念了两遍,越念越觉得有味道。这"三江"二字,既暗合了苏东坡的诗意,又点出了春来茶馆迎来送往的热闹景象。铜壶里煮的哪里是水,分明是五湖四海的茶客,是江湖儿女的豪情。
后来这出戏搬上舞台,毛主席看了也颇为赞赏。老人家听完"铜壶煮三江"这一句,还特意让人把唱词抄给他看。不过他对剧名《芦荡火种》有些意见,说:"水乡芦荡里,火种怎么燎原?"提议改作《沙家浜》。这一改,反倒让戏里的春来茶馆更出名了。
多少年过去,人们可能记不清整出戏的情节,但阿庆嫂那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唱腔,却像茶香一样飘进了千家万户。茶馆里的老虎灶、铜茶壶,都成了那个年代的记忆符号。而汪曾祺笔下那个八面玲珑的阿庆嫂,也成了中国戏曲舞台上最鲜活的人物之一。
有时候想想,文艺创作这事也像煮茶。要耐得住性子,等水烧开;要沉得下心思,等茶出味。汪曾祺那晚若不是被一盏苦茶勾起儿时记忆,若不是把苏东坡的诗意化进唱词,恐怕也写不出这样脍炙人口的句子。就像他自己常说的:"写文章跟泡茶一个道理,急不得。"
如今再听《沙家浜》,那"铜壶煮三江"的唱词里,依然能品出当年的茶香。这茶香里,有汪曾祺熬夜改稿的苦心,有他对市井生活的观察,更有中国传统文人的诗意情怀。一个小小的铜壶,煮出了大千世界;一段短短的唱词,道尽了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