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说话了

更新时间：2025-06-05 15:02  浏览量：5

我为什么不说话了

年轻时，我是极爱说话的。村头的老槐树下，茶馆的油腻方桌旁，但凡有三两人聚在一处，我便要凑上去，聊上几句。那时节，舌头是极灵活的，上下翻飞，唾沫四溅，仿佛要将这世上的道理都说尽了才好。

如今，渐渐就不说了。

先是发觉自己从前吹过太多的牛。年轻时，我常向人夸口，说要做成一番事业。彼时站在田埂上，手指着远处朦胧的山影，道是要走出大山，将来要改变家乡的面貌。听的人每每点头称是，眼中闪着光。然而三十年过去，山还是那山，田还是那田，自己闯荡一辈子最后还是回来守着那百年的老屋。那些听过我豪言的人，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见了我便别过脸去。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年轻人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好像在说：“看，这就是走出去又回来的那个人。”

再则，是许过太多的愿。对着小学校长，我说要要为母校捐建100年不落后的电教室；对着邻居为他儿子的学费发愁，我拍胸脯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电教室的电脑586的型号早已过时，小学因为生源问题不复存在；邻居儿子上了学并没有得到我接济，因为我那时也是困难者，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几乎不敢看邻家小妹家的那扇窗，当初我唱的《窗外》有多投入，现在的我就有多害臊。

我的愿，像秋后的蚂蚱，跳得高，落得快，转眼就没了踪影。后来我便知道，有些话是不该说的，说了做不到，不如不说。

其三，是预言每每落空。那年大旱，我断言庄稼必定无收，劝人早做打算；谁知七月底一场透雨，禾苗竟又挺直了腰杆。又有一回，我说村里老王家的儿子在外头胡混，迟早要闯祸，不料那小子如今在城里依然很是风光。我的预言，倒像是专为反着应验而设的。久而久之，我便学乖了，横竖不说，总不会错。

而今这世道变得太快，我的话就更少了。年轻人嘴里蹦出的新词，我听着像外国话；他们摆弄的那些方寸大小的铁盒子，竟能叫人看见千里之外的影像。我站在旁边，活像个出土的陶俑，与这时代格格不入。偶尔想插句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甚么呢？说我们当年如何如何么？那更显得可笑。

同学老马，从前也是个健谈的。去年见他聊天时，他只点头摇头。我问他为何这般，他说："话说多了，都是错。"我当下心有戚戚。今春听说他死了，葬礼上没人提起他生前说过什么话，倒是有不少人记得他最后几年的沉默。

镇上的茶馆里，如今坐的多是老人。多是默然地喝着茶。不再有人谈论时政，不再有人八卦消息，回忆往昔也失去意义，我想大概和我一样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浮动，而老人们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动不动。他们的沉默，堆积得如同茶垢，年深日久，再也擦洗不掉。

我渐渐明白，沉默不是修了什么止语的法门，而是一生的言语用尽了。就像一只蝉，在盛夏里叫得声嘶力竭，到了秋凉，自然就哑了。人的舌头，原来也是有寿数的。

现在我喜欢坐在屋檐下，看云彩从天的一边游到另一边。它们不言不语，却已经说出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