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再难还得过/散文
更新时间:2025-07-29 08:15 浏览量:1
日子确乎是难捱的。
每日清晨从硬板床上挣扎着坐起,窗外的阳光总像淬了火的刀片,斜斜地剜在对面的灰墙上,偏生不肯漏进我这方三尺斗室。
四壁糊着的旧报纸早已泛黄发脆,被墙角漏进来的潮气浸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斑驳的泥坯。
屋里陈设简单到寒碜,一张缺了腿的方桌用碎砖垫着,一把藤椅的扶手上豁着个大洞,露出里面枯褐色的筋络,还有那铺着破棉絮的土炕,夜里总能摸到缝里硌人的沙砾。
倒是省却了许多洒扫的烦恼,反正扫了也掩不住满眼的萧索。
生计愈发像磨盘上的豆子,被碾得越来越细,连点残渣都快寻不见了。
前日去巷尾的米店,掌柜的隔着积了灰的柜台打量我,那双三角眼在我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打转,横竖不肯再赊半升米。
"前账还挂着呢",他说着往算盘上拨了个清脆的响,铜珠子撞出的声音像在打我的脸。
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攒了半月的一把铜钱,绿锈沾在指腹上,蹭都蹭不掉。
掌柜的接过钱,数了三遍,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蚊子,末了才从米缸最底下舀出半升糙米,秤杆压得低低的,还故意晃了晃。
米里混着不少碎石子和稗子,淘洗时沉在盆底,像些顽固的穷日子。
煮成稀粥后,那些硬壳在碗底铺了层,嚼起来"咯吱咯吱"响,像是牙齿在啃着自己的骨头。
隔壁的虎娃总爱扒着门缝张望,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头发枯黄得像蓬草,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粗瓷碗。
我只得背过身去,蹲在灶台边小口吞咽,粥水烫得喉咙发疼,却抵不过心里的涩。
巷口的王婆终究是没熬过这个秋天。
前几日还见她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棍,佝偻着背在垃圾堆里翻拣菜叶,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扒开烂泥,把那些发黄的白菜帮子、霉了边的萝卜头往蓝布兜里塞。
今晨天还没亮透,就听见巷子里有人哭嚷,跑去一看,王婆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块破门板上,脸上盖着张草纸,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像段干柴。
几个远房亲戚赶来,穿的衣裳倒比王婆生前体面,围着那张破床絮絮叨叨,无非是计较她那床打了补丁的棉被、缺了口的陶罐。
丧事办得潦草,棺材是用三块薄板钉的,抬过青石板路时,缝里漏下一线黑黄的水,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印子,引得几只野狗跟在后面嗅个不停,尾巴摇得殷勤。
路人都捂着鼻子快步走过,长衫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慌忙挪动的鞋尖,仿佛那口薄棺是什么沾不得的晦气。
我站在门后看得发怔,王婆活了七十三载,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帮过厨,后来守着间破土房过活,临终竟连具囫囵棺材都挣不到。
老话说"寿则多辱",原来不是虚言,活得久了,倒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日子剥得只剩层薄皮。
午后揣着半干的纸笔去茶馆碰运气。
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拨算盘,见我进来便直摆手,那枚玉扳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如今都用机器印了,字排得比手抄齐整,还快当,谁耐烦要你这蝇头小楷?"
我抱着纸卷在角落里枯坐,木桌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茶渍,黑褐色的,像些化不开的愁绪。
跑堂的见我可怜,倒给续了半碗残茶,茶叶沉在碗底,泡得发胀,喝起来又苦又涩。
邻座几个穿绸缎的正高谈阔论,说某处长新纳的姨太太是戏班子里的花旦,嫁妆里有两箱子银圆;又说某商号囤了几十石米,等开春价高了再抛出去,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说得唾沫横飞,手里的茶盏碰出清脆的响,偶尔有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震得窗纸微微发颤。
我却在盘算,明日该去哪个亲戚家告贷,三舅公那里上个月刚借过,二表姐的婆家日子也紧巴,想来想去,脑子里像团乱麻,越缠越紧。
出茶馆时天阴得厉害,没走几步就落起雨来。
我慌忙撑开那把补丁叠补丁的油纸伞,伞骨早锈得发脆,撑开来歪歪扭扭,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雨点子砸在伞面上,"噼啪"响得热闹,偏生有好几处漏雨,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滑,渗进长衫里,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到家时衣襟已湿了大半,青布被水浸得发深,沉甸甸地坠着。正蹲在灶前生火烤衣,房东就掀着帘子进来了,那双皮鞋踩在泥地上,印出一个个清晰的鞋印。
"这月的房钱该清了",他说话时眼睛没看我,只盯着墙上那张褪色的年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我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支支吾吾地说再宽限几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他临走时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在我湿淋淋的袖口和灶台上的空米缸上打了个转,慢悠悠地掀帘而去,门轴"吱呀"一声,倒像是在替我叹气。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条被雨打湿的狗,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灶下的柴是前日捡的湿柴,划了三根洋火才点燃,浓烟裹着火星子往脸上扑,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也好,借着这烟劲哭一场,倒省得旁人看出是为穷途末路掉泪。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老鼠在墙角窸窣作响。
它们倒是不嫌我家贫,夜夜准时来光顾,爪子刮过泥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有时还能听见它们在梁上跑,"咚咚"的,像些快活的小蹄子。我摸黑瞪着房梁,忽然觉得人不如鼠。
老鼠不必为明日的米发愁,不必为房钱焦虑,寻着点残羹冷炙就能活得自在,哪像人,被这"日子"二字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可日子再难,横竖还得过下去。
死固然容易,往绳套里一钻,往河水里一沉,眼一闭,什么都不必管了。
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七尺男儿?
只是这"过"字,里头藏着多少熬煎。
是数着米下锅的算计,是看人脸子的隐忍,是夜里睁着眼等天亮的煎熬。
不知道要熬到几时,才能看见点盼头,还是说,这煎熬本身,就是日子的本分?
鸡叫头遍时,我从昏沉中醒过来。
窗纸已经泛白,透着点灰蒙蒙的亮。
墙角的老鼠不知去了哪里,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着。
天终究是亮了。